第三章(第7/8页)

昨晚我正准备上床睡觉,她先在沙发上睡着了,杯子翻倒在碟子上,杯子里原本装着我为她煮好的热巧克力,结果溅得到处都是,桌子上、地毯上,还有她的膝盖上。我迫不得已,几乎是把她拎到床上去的,今天早上我离开的时候她还睡得死死的,在阴暗的小房间里面,像胎儿一样蜷缩起来,背对着我和这个世界。

今天理查德打来电话。他马上说:“简娜,你千万别以为我没打电话是因为我们的—失宠了。”话说得很巧妙,我对此感激涕零,我们俩就这样重又修好,我也马上说我没有误会,尽管事实并非如此。

“我碰到了一些问题,简娜。不,真的,不过都解决了……你下周还会去那儿吗?早一点,周一可以吗?”

措辞当中的急切之情也让我感激得很,我笑了,说:“话说回来,除了那儿,我还能上哪儿去呢?”

“哦,我不知道。你老是出差,不是吗?”

“我会在这里。”我说。

天气很热,除了热还是热。六月骄阳似火,闷热得要冒烟了。我从卧室窗台遥望那大片纯净的蓝天,当中偶尔有孤零零一朵白云徐徐飘过。我伫立在办公室窗前,打量着吉尔和菲丽丝种的一小簇青枝绿叶,俯瞰热辣辣的街上,满是喜笑颜开的向日葵,又仰望耀眼得炫目的蓝天。我为理查德心痛起来。我无非是想要和他在一起,仅此而已。我们怎么能这么白白浪费了这般幸福的夏天?

见我近来上班不怎么开溜一两个小时,也不早退了,今天吉尔还跟我说:“你那英俊的男朋友出什么事了?”看到我的表情以后,又说:“我看到过你们俩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像春天里的两只鸽子。”见我还是没说什么—我知道自己在等着她狠狠出一刀:“我觉得他嘛,风度翩翩的,你也是,当然了,你一直都很有风度。”她坐回她的转椅上,满怀好奇地打量着我,我也望着她,我们当中相隔着三十年岁月的鸿沟。

今天吉尔问我:“你喜欢马克吗?”

听到这个荒谬的问题,我只是唇间泛起嘲弄的微笑,不予作答,继续忙手头的事情。

“怎么样?”

“你到底想问什么?”

“这问题哪里不对了?”

“很好,我喜欢他,真的非常喜欢。”

她显得很气恼,叹了口气,然后说:“简!”

“你肯定不是在问我的建议吧?”

“好吧,如果我就是在问呢?你觉得我们般配吗?各个方面来看。”

我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她,因为想到的话好像都词不达意:“他很阳光,很有爱……”

话还没说完,她脸红了:“而我不是那样的,对吧?嗯,我可以告诉你,有时候我觉得要窒息了。你有过这样的感觉吗?有时候感觉好像我不耐烦得快要发作了—只想逃开就好。”我一言不发,因为回忆之网猛地一拽,我尽量要诱导鱼儿重入意识之中。这时候她恼火地说:“喂,你有过那样的感觉吗?”

“我记不得了……”

“肯定不会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我问他,我说,你跟我实话实说,难道你对于再也没法一个人待着这件事,一点都不介意吗?他说,我可不能说我介意。”她模仿他的样子,富于幽默感又迁就纵容,模仿得惟妙惟肖,她整个身体演示她如何恼怒地扭动着挣脱他的怀抱。

“好吧,可能你太年轻了,这一切来得太早?”

“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突然间我满脸都是泪。我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正汹涌翻腾着痛苦和失落。

“简。”吉尔吓坏了,赶紧劝我。

“我知道一件事,”在抽噎和悲叹之余,我说,“回顾过去,我觉得自己是该死的头号大笨蛋……”

她吓坏了。吓到她的,倒不是我说的哪句话,而是我居然哭了。她乖乖地接着忙工作。

周一。理查德没有来电话。

好天气还在延续。今天我看到这样一幕。

吉尔穿着一条薄薄的白裙,领口和袖口挖得很开,放低的腰身部分镶了白色网眼花卉绣饰的荷叶边。她张开双腿,坐在她那把更像是凳子的座椅上。夏天到了,她晒成了棕褐色,非常迷人,一头乌发还卷卷的,今天是用一条白色头巾扎起来。她四肢纤细,皮肤黝黑,线条分明。这个美女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工作着,时不时拿纸巾擦擦她湿漉漉的前额。马克和经纪公司的两个姑娘进来了,她们穿着秋装,前来为吉尔正在撰写的文章拍摄配图。“你们将穿上十月森林的色彩……”她满桌都是秋日森林的照片,恰好是在佛蒙特[20],金灿灿的草地,红艳艳的莓果,黄澄澄的树木,等等。这两个女孩,确实不出大家所料,天不怕地不怕的,包在粗花呢和针织衫里汗流浃背,还一边开玩笑说我和吉尔怎么穿了棉质夏衣。马克想知道查理是不是会来,因为大房间的灯光正好最合适。查理陪着菲丽丝,她已经到医院待产了。马克还希望他的吉尔跟着他和两个模特一起进主编室,他的托词是他平常搭档的助手度假去了,另一个助手生病请假了,而且—总之,他要吉尔去。

吉尔说:“可是马克,我有我的工作要做呀。”

她当然说得一点没错,不过她的语气中还带着其他种种反驳,比如:凭什么我就该当你的助手?

两个姑娘之前都跟我们合作过,也认识马克。其中一个姑娘叫艾德娜,她说:“哦,马克,我们能行的。”她样貌出众,橄榄色的肌肤、黑色的眼睛,漂亮得惊人;她身上穿的猩红色毛衣使得我们色泽柔和的着装显得黯淡,她是那种让你不得不注目的女孩子,像女演员那样善于展现自己。马克搂住她,与此同时注视着他的至爱吉尔,与其说是感情受到伤害,不如说是感到困惑。这么做不是存心要压过对方,马克本性慷慨大方,不会斤斤计较或者耍心眼,就像他并没有开口说,这一个星期以来,我可是都在听你指挥差遣,尽管我知道吉尔一直等着他说这话。

艾德娜不放过任何调皮捣蛋的机会,她唯恐天下不乱地偎依在马克的臂弯里,好像在扮演一个精心梳妆打扮的美人,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另一个姑娘萨莉,和我一起笑着看热闹。他们三个人,马克、艾德娜和萨莉,看似自成一个世界:一个宽厚随和的男子,准备要给两个姑娘拍照。不管他开没开口,她们都非常配合他的想法;她们嬉笑玩闹,兴高采烈,乐在其中—突然间吉尔轻轻叫了一声说“哦,好吧”就站了起来,她这么一来,三人小团体就散了,变成了四个人。马克和三个女孩子,其中一个身处眼前的盛夏,而另外两个置身距现在还很远的未来月份,他们一起进了主编室,在里面工作了一整天,吉尔不时出来为其他人拿冷饮、茶和啤酒之类的。与此同时,我做牛做马地工作:忙查理的事情,还有菲丽丝的部分任务。今天我还干了吉尔的活儿,于是我叫后备组的茱恩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