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在洋葱地窖里(第5/10页)
不仅施穆失望了,连奥斯卡也厌烦地皱起了眉头。一些低级的脱衣场面,几位绅士穿上了女子内衣,男子气概的女士们抓起领带和背带,有几个双双钻到桌子底下。值得一提的倒是那位“格格响”,他用牙齿撕碎了一个胸罩,咀嚼着,也许已经吞下了一部分。
这种可怕的吵闹声,这种毫无内容的“哟喔”、“呜哇”的叫声,八成使施穆失望了。他也可能害怕警察当局,再也站不住了。他向坐在鸡棚梯子下面的我们探过脑袋来,先捅了一下克勒普,随后捅捅我,细声说:“音乐!你们听着,奏乐!奏乐,结束这场胡闹!”
事实表明,容易满足的克勒普开心得很。他笑得前俯后仰,没法吹长笛了。把克勒普当师傅看待的朔勒,是他的跟屁虫,这时也跟着他一起哈哈大笑。这样一来,只剩下奥斯卡一个人了,而施穆是可以信赖我的。我从凳子底下拽出铁皮鼓,镇定地点上一支烟,开始击鼓。
我毫无计划便击起鼓来,只想让人家明白我的鼓声的含义。我把通常的夜总会音乐的曲目全都丢在脑后。奥斯卡也不演奏爵士乐。我不喜欢人家把我看成一个发狂的打击乐手。虽说我是个老练的鼓手,然而我不是纯血统的爵士乐师。我喜爱爵士音乐一如我喜爱维也纳华尔兹。这两种音乐我都会演奏,可我不想演奏。施穆请我击鼓时,我不演奏我会的,而是演奏源自心里的。奥斯卡成功地让一个曾经永远是三岁的奥斯卡捏住鼓棒。我回头沿着老路敲去,让三岁孩子视角中的世界清晰地显现出来,首先控制住这个没有能力进入真正的宗教仪式中去的战后社交界。说得明白些,我带领他们走到波萨道夫斯基路,走进考尔阿姨的幼儿园,我已经让他们垂下下巴,手拉着手,脚尖朝里,等待着我,他们的捕鼠人。我于是离开鸡棚梯子,站到女士们先生们的排首。作为试验,我先给他们来了一段《烘烘烘,烘蛋糕》,他们像孩子似的兴高采烈,而我的成绩也已记录在案。我随即引起他们的巨大的恐惧,敲响了《黑厨娘,你在吗?》。我从前有时害怕黑厨娘,现在我越来越怕她。我让她出场,身影巨大,黑如煤炭,可憎可怕,在洋葱地窖里暴跳如雷,我于是达到了老板施穆用洋葱达到的效果:女士们先生们,像孩子似的哭出了圆滚滚的泪水,害怕至极,颤抖着求我怜悯。我于是又敲鼓,借以安慰他们,帮他们穿上内衣、外衣,丝绸的、天鹅绒的:《绿绿绿,我的衣裳全都绿》,《红红红,我的衣裳全都红》,《蓝蓝蓝……》,《黄黄黄……》。我敲出了各种颜色和中间色调,直到我面前的社交人士又文雅地穿戴整齐,随后让幼儿园搬迁,领他们穿过洋葱地窖,仿佛这里是耶施肯山谷路,仿佛正在登上埃尔布斯山,绕着古滕贝格纪念碑走去,仿佛这里盛开着真正的雏菊,他们,女士们先生们,像孩子一样高兴地去采摘。我允许他们,所有在场的人,包括老板施穆,为在玩耍中度过的幼儿园的下午留下一件纪念品。当我们快到黑暗的魔鬼峡谷,打算去采山毛榉果实时,我在鼓上说:孩子们,你们现在可以去小便了。于是,他们满足了孩子的小小需要,尿了,所有的人,女士们和先生们,老板施穆,我的朋友克勒普和朔勒,甚至坐在远处的管盥洗间的女工,全都尿了,嘘嘘嘘地尿了,尿湿了裤子,一边蹲下来,听着。好一支儿童管弦乐队!他们演奏时,奥斯卡只是马马虎虎地敲敲边鼓。他们的乐声一止,我一阵急擂,过渡到无拘无束的快活气氛中去,奏出一段淘气的曲子:
玻璃,玻璃,小酒杯,
没啤酒,有白糖,
霍勒太太打开窗,
弹钢琴,叮咚当……
我带领那些欢呼着、吃吃笑着、用孩子的笨嘴咿咿呀呀不停地说着的女士们先生们首先到了衣帽间。惊愕万状的大胡子大学生帮施穆的客人们穿上大衣。接着,我为女士们先生们敲了一支他们喜爱的小曲《谁愿见到勤快的洗衣妇》,送他们走上水泥台阶,从穿羊皮大衣的门房身边走过,到了街上。一九五○年春之夜,清新,没有星星,童话一般,好像是预先定做的。我让女士们先生们解散,可他们还在旧城像小孩子似的胡闹了好一阵子,忘了回家的路。末了,警察帮他们恢复了本来的年纪、体面与尊严以及对自己家电话号码的记忆。
我,奥斯卡,则留在洋葱地窖里,吃吃地笑,抚弄铁皮。施穆一直在那里鼓掌,叉开两腿,湿了裤裆,站在鸡棚梯子旁。看样子,在考尔阿姨的幼儿园里他感到很高兴,同成年人施穆在莱茵草地上打麻雀时一样高兴。
在大洋壁垒或地堡不能同水泥分家
我这样做,本想帮洋葱地窖老板施穆的忙。可是,他却不能原谅我的铁皮鼓独奏表演,因为我的表演把他的肯出高价的客人变成了牙牙学语、无忧无虑、兴高采烈、尿湿裤子因而也是哭哭啼啼——不用洋葱便哭哭啼啼的孩子。
奥斯卡设法理解他。莫非他害怕我的竞争了不成?因为越来越多的客人把传统的催泪洋葱推到一边,呼唤奥斯卡,呼唤他的铁皮,呼唤我,因为我能够在我的铁皮鼓上用咒语显现任何一位客人——不论他有多大年纪——的童年。
到那时为止,施穆仅限于无限期解雇管盥洗间的女工。现在,他把我们——他的音乐师也解雇了,请来一位站立小提琴手①,如果不苛求的话,可以凑合把他当做吉普赛人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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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站立小提琴手,一般指娱乐性轻音乐乐队的首席小提琴师,站着演奏,同时指挥乐队。有时也指站着演奏的小提琴手。
可是,我们被赶走之后,许多客人,包括最大方的客人,威胁说要同洋葱地窖一刀两断。没过几个星期,施穆只好妥协。那个站立提琴手每周来三次,我们也每周演奏三次,但报酬提高,每晚二十马克。此外,我们到手的小费越来越多,奥斯卡便在银行开了一个帐户,为能吃利息而高兴。
好景不长,这本储蓄存折不久就成了处于困境中的我的帮手,因为死神驾到,夺走了我们的老板费迪南·施穆,夺走了我们的工作和报酬。
前面我已经讲过,施穆打麻雀。有时候,他带我们一起去,乘他的梅赛德斯牌轿车,让我们观看他打麻雀。尽管为了我的鼓有时会争吵,站在我一边的克勒普和朔勒也因此会受罪,不过,施穆同他的音乐师之间的关系还是友好的,直到如上所述,死神降临。
我们上车。施穆的妻子像过去那样坐在驾驶座上。克勒普坐在她身边。施穆坐在奥斯卡和朔勒中间。他把小口径步枪放在腿上,有时还抚弄几下。我们一直驱车到离凯泽斯韦尔特不远处。莱茵河两岸树木林立。施穆的妻子留在汽车里,打开一张报纸。克勒普事先买了葡萄干,隔一定的间歇吃一口。朔勒当吉他手之前,在大学里念过某一系科,会背几首写莱茵河的诗。莱茵河也显示出最富诗意的一面,除了载着普通的驳船外,尽管按照日历时值夏季,却载着摇曳的秋叶朝杜伊斯堡流去。如果施穆的小口径步枪也缄默无语的话,那么,在凯泽斯韦尔特附近的午后真可以称之为宁静的午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