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毁灭的小说(第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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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发生了什么?毁灭中的生存究竟像什么呢?

关于这个问题没有最终的答案,当然。但是小说仍然为我们开启了某些踪迹,至少是假设的踪迹。首先,对于毁灭的认知不具有任何悲剧情感。当然,两者都暗示着生命被驱逐出了命运的轨道,它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盲目性。但是悲剧是建立在先验的假设上的,它暗示命定的存在,也就是说属于无所不能的范畴——超人或是非人——它通过伤害生命的不幸向生命揭示和肯定这种命定的存在,而路德维克和雅洛斯拉夫的发现却完全消弭了先验,除了通过滑稽和可笑的模仿。悲剧主体在发现的重量下被压扁了;而毁灭的主体就像一个被释放的人,被抛在自由却无用的轻中。在这个意义上,这主体更像是喜剧中的人物,但是他有可能知道的喜剧,并且他恰恰就是其中的一个人物,既是骗子又是被骗的人,而他无法逃避地成为剧中人。“我一生的全部历史”,路德维克意识到,“就孕育在错误中,从明信片的玩笑开始”。

到了这时,我明白了,我根本无法取消我自己的这个玩笑,因为我就是我,我的生活被囊括在一个极大的(我无法赶上的)玩笑之中,而且丝毫不能逆转。

对于毁灭的学习——也就是说一个普遍的玩笑——也和现代悲剧中所谓的荒诞情感无关,比如说加缪在他的文章中所表达的那种荒诞。因为如果说荒诞呈现的是世界的无序和冷漠,它还是建立在将人定义为无可救药地渴求和谐与荒诞的生灵的基础上的,也就是说它认为人永远处在青少年时代,因此才会有落到人身上的斗争的责任和永远的反抗。荒诞,从这个角度说,是一种非常严肃的存在的视角,而西西弗,每次他举起石头挑战神的不公正的时候,他的“幸福”与重塑世界的年轻士兵和企图报复的正义化身有着某种相通之处。但是昆德拉笔下人物在放弃反抗放弃匡扶正义时所体会到的幸福则完全属于另一个范围。这是一种尤为朴素和幽默的生命与思想状态,一声放松的叹息,一种隐退,将精神与心灵从以往意图与这世界、与自己,与不再能被证明的一种价值、一种重量、一种涵义保持一致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关于这种矛盾的幸福——我们必须记住是毁灭的幸福,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毁灭意识的幸福,《玩笑》至少为我们提供了两段相当动人的描述,这也是小说最精彩的部分。第一段是在第三部中间,当路德维克沉浸在俄斯特拉发灰蒙蒙的天气里时,几乎如同奇迹般地出现了露茜。尽管她从来未曾直接开口说话,像路德维克、埃莱娜、雅洛斯拉夫和考茨卡那样,尽管她在情节中完全处于次要的位置,甚至纯粹插曲性的,然而这个人物就符号与所指的关系而言却占据着非常独特的位置,也许可以说是小说中最重要的位置。就在路德维克到摩拉维亚的那天晚上,他在理发店中偶然遇见了露茜,哪怕她什么都没有做,却是她挑起了他对于过去的回忆。而在这之后的叙述里,路德维克不断地想到她,尤其是第二天的午后,在那套他即将要用埃莱娜雪耻的单室公寓里:

我突然想到这种影响(露茜对我生活的影响)好像是那些星相家所形容的:人的生活受天上星宿左右。我坐在椅子里(面对着大开的窗户,它正在驱走埃莱娜的气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有迷信意味的那个闷葫芦上,因为我在思索,露茜为什么在这两天又匆匆重现于舞台:就是为了要使我的报复变得毫无意义,要把推动我来到这里的一切都化为乌有。因为露茜,这位我曾经深深爱恋、又曾经毫无解释地在最后关头从我视野里消失的女子,就是一位逃遁仙女,一位纵然追寻也不可复得的仙女,一位在云遮雾障中的仙女;她始终把我的头捧在她的双手里。

路德维克也许弄错了露茜的“事实状况”,也弄错了自己从前和她的关系,就像后来考茨卡的叙述所揭示的那样。但纵使这样也只能加剧他对她的迷恋,他更加珍惜过去她曾给予他、他却不知珍惜的东西。但是她究竟给了他什么呢,这个“十分平常”、只会让人感到“安详、单纯而且谦和”的可怜女孩,对于他这样一个急欲反抗“跟着这种面孔的幌子一步一步走”的人,她给予他的即便不是“一种全新的、出乎意料之外的存在方式”,也是猛然卸下重负,将存在降至“迷失命运”的废墟下那不断延伸的“遗忘的草坪”,“越来越纯净的平静”。

而我,忽地一下子,得到了解脱;似乎是特地来把我领到了她那个模模糊糊的天堂;刚才的那一步,原来我不敢跨出的那一步大约正是使我“跨出了历史”,这一步对我来说,使我猛然摆脱了桎梏,使我一举获得了幸福。露茜,羞怯地挽住了我的胳膊,我任她拉着往任何地方去……

“跨出了历史”。当然,但同时也是跨出了自己,跨出仇恨与无知。因为在露茜生活的那个地方,没有罪犯与受害者,没有正义与非正义,没有胜利与失败。她向他指明道路的“永远失去的天堂”(由狼狗和岗哨严守的奇特天堂)只是建立在毁灭向他们开启的消失和光秃秃的、忧伤的平原之上的安息。

因此也没有什么会感到奇怪的了,当他对付泽马内克的阴谋可笑地失败之后,露茜的形象再一次占据了路德维克的记忆,而在考茨卡的叙述之后,她又最后一次照亮了他摩拉维亚的最后一天,为他带来类似于他在俄斯特拉发曾经感受过的那份幸福,只是由于那时他不够成熟并且顽固地想要报复,他没能保留这份幸福。第二次的幸福时刻是在小说的最后降临在他身上的,因为在城里已经没什么好做的,他加入了雅洛斯拉夫那个过时的小乐队。再一次,就像以前在俄斯特拉发时那样,只不过用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调叙述出来,他体验到了坠落的感觉,放弃自我,在“被遗弃的小岛”上流浪,但奇怪的是,他恰恰在那里找到了“回家”的感觉,仿佛找到了从前的世界,但已经是一个失去了的世界:

我可以突然重新热爱起这个世界。我之所以热爱它是因为今天早上,我发现这个世界(并无思想准备地)实在可怜,可怜之余,更为孤凄。无论是隆重庆典还是鼓动号召;无论是政治宣传还是社会的乌托邦,还有庞大的文化干部队伍,都对它弃而不顾,这表现在我这一代人只是故作姿态地跟从,表现在泽马内克(连他这样的人)也掉头而去。正是这样的孤凄在净化这世界,使这个旧日世界像个垂暮之人一样纯情起来;它使这个旧日世界沐浴在一片弥留之美那令人无可抵御的最后的灵光之中,这样的孤凄对我包含着谴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