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 (依据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美狄亚》写作)(第7/11页)

“啊,真是好天啊!”——家庭的纷争,工作的辛劳,后撤时的痛苦回忆……所有这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没有给那占有心灵一角的光明、渺茫、无忧无虑的思绪罩上一丝阴翳。不论是地位、名誉和金钱,所有令青年人一心向往的东西,在他身上,都不像国内青年那般徒具干瘪无味的形式,而是将聚众吃喝、笑口常开、纸醉金迷的游乐,同认真的工作巧妙区分开来,此种生活堪称一种“愚痴的天国”般的象征世界的诗歌。他既无思想观念;又无烦难的哲学。然而,其中繁子所具有的深深苦恼,对他来说丝毫没有价值,至于自己对此有否责任则另当别论。她说睡不着觉,但既然活着,总该睡上几个小时;她又说喝不下水,但是不喝水是无法活着的。——他既然对女人未曾感到过爱的权利,女人也都从未被他所爱过,要是这样,他就不该非难别人而将一切归功于自己。繁子似乎忘记了“活着”,至少忘记了像他那样地“活着”。

“从这里望过去——”繁子像个困倦的孩子有事叫住正要走出屋子的母亲一般说道,

“你很像我的哥哥。”

“这是当然的,”——他漫不经心地揉搓着附近一棵开着白花的胡枝子,随手扔掉,回过头去,“因为我穿着你哥哥的西服。可不嘛,从这里看过去,你倒像一头铁槛中的母狮子呢。你的头发在阳光下就像狮子的鬣毛。”

繁子没有理睬,立即轻轻摆动着身子,扬起雪白的掌心,示意让他过去。

“来,来,我有话跟你说。”

“你要给我什么我就过去。”——寿雄就像在年长的女子面前多少有些反感似的回答。

“给你一样好东西。”——繁子站起身子去拿梨。

女人决定要干某件事情的那副轻佻的样子,寿雄早已领教过多次了。他一边走向繁子,一边感到眼下莫非到了必须使事情立即有个了结的时候吗?

“我呀,想问你一件事,只要你回答一声就行了。”——她摆出一副削梨子的姿势,过分地将腰弯得很低很低,唯独声音十分响亮。

“只要回答‘yes’或‘no’就行了。只要得到你的回答,繁子从此以后不再为难你。只有这件事情,请你如实回答我。”

“好吧,我说,你立即把梨给我。”

“我问你,昨晚在S市旅馆,你和恒子在一起了?”

“我要说是在一起,你就能安心吗?告诉你在一起,能解决你什么问题呢?啊呀,这就叫夫妻?”他的话滴水不漏,不时夹杂着些嘲讽,“对于你来说,最重要的不就是我爱不爱恒子这个问题吗?比起这个,住不住同一旅馆这件事实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是爱的问题,对于女人来说,事实更重要。”

“好吧,吃完我再说。”

他将一大片梨用力塞进嘴里,鼓胀着两腮,用果盘接着顺嘴角流下来的甜汁,毫无顾忌地望着妻子的脸。繁子呢?似乎意识到寿雄正盯着自己,她重重地将沾满半透明果汁的清亮的水果刀放进盘子里,又把擦过手的手帕塞进袖筒,不由用指尖儿扣紧衣领,仿佛突然受到一阵寒气的侵袭。

寿雄用手帕揩揩嘴唇,像个说话嗓门很大的少年,挺起了腰杆儿。

“睡过了呀,我和恒子一起。”

此时,繁子抬眼峻厉地望着寿雄,他从她的目光中感到一种东西訇然崩塌了。繁子在低声啜泣,接着痛苦地反转过身子,左手支撑着廊缘,纹丝不动。这种场合时光的推移,对于寿雄来说,宛若沉重的流冰相互碰撞,实在难以承受。

“谢谢。听了你的话,我又有了活下去的力量。这种力量今后将使我无所畏惧……”

“说得对,你不好好生活下去就将一事无成,这正是我所希望于你的。”——寿雄也不看繁子的脸,只管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些刻薄的话语。繁子怔怔望着他,难道这些都是真心话?然而,寿雄似乎害怕保有使繁子获得安慰的余地,眼下处于这种惨淡的场景,他拼死维护自身的心灵不受伤害。“反正今晚要到菊池先生那里痛痛快快闹上一阵子的。我该走了,我们分别去他那里吧。”

——然而,两点钟前他出发的时候,繁子却牵着在幼儿园吃罢便当回来的亲雄的手,欢天喜地地送寿雄出门。艾格乌斯少校本来就是繁子的客人,但也应该由寿雄待在家里迎接他。不过,寿雄马上要去民间情报教育局,时间紧迫,只好由繁子一人接待了。

亲雄按平时的习惯,由父亲牵着手走到大门口。

“阿亲呀,幼儿园好玩吗?”

“比在家里好玩多啦。”

寿雄感到一种无形的敌意,他放开了孩子的手。

一辆漂亮的枣红色四六年款的奥兹莫比尔轿车,发出骤雨般的响声,沿着石子路面驶来,此时正是午后三时整,阳光越发透明起来,物影也愈益宁静了。艾格乌斯少校是美国籍爱尔兰人,繁子的母亲留学时代,经熟人介绍寄居在一位家风严谨的教授家庭里,艾格乌斯是这家的儿子。当时七岁的艾格乌斯少校对于东方来的贵客十分亲热,繁子母亲回日本时,她时常回忆那时候的情景,说“他抓住我的裙子不放,一边流着糖果般大颗的眼泪”,她于心不忍,甚至打算放弃回国的念头。据母亲说,少年有一头波浪形的鬈发,面色微黑,很像日本人。繁子的父亲死后不久,这位少校突然来访,繁子看到他的头发,觉得母亲说得一点不差。后来,她曾一度和丈夫受少校的邀请出席过茶会,听说少校对日本茶道很感兴趣,作为回礼,这次特地邀请到川崎家的茶室品茶,时间就定在今天。谁知下午来了电话,由于夫人患感冒不能来,改成少校一人单独来访。

茶室位于庭院的一角,这是川崎源藏晚年拜入表千家,仿照京都表千家之总堂茶室“不审庵”建造的。这座只有三铺席大的褊狭的茶室,要接待身躯高大的艾格乌斯少校,很令人放心不下。少校慢慢从茶室特有的小门钻进去,一时有些惶惑,不知那副壮实的身躯应该摆在何处。繁子再三劝请,少校这才好不容易坐下来,戴着金戒指的粗大的手指敲打着肥胖的小腿,说道:

“糟糕的是,我的心理解茶道,但我的腿却不理解我。”

“只要心理解了,学习茶道的目的也就达到了。”——繁子的一口英语使人感到很乏味。

但是,经过两三次的交往,繁子明白了,艾格乌斯宽容大度的心怀十分符合茶道的精神。虽然是美国人,但少校的人格带有凯尔特人温润的深沉和阴翳。夫人也是一位与之相配的优雅而娴静的妇女,她的化妆不很惹眼,一副不愿显山露水的心态,每每透出一股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