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 (依据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美狄亚》写作)(第9/11页)

不过,繁子这种随心所欲的生存方式,看样子抑或是危险性最小的。所谓危险,不就是“幸福”的思考吗?为这个世界带来战争,带来恶劣的希望、虚假的明天、夜里鸣叫的鸡以及极为残虐的侵略,这些都是“幸福”的思考。繁子对幸福不置一顾。这就意味着,她或许已经奉献于另一高度的安宁秩序。

繁子典当了自己残留的一点儿幸福,打算购买一种确实的不幸。这不同于没有红利的幸福债券,而是一种实打实具有红利的基础牢固的股票。这种密切附着于生活本身的不幸,不像幸福一样,它不是从生活中摆脱出来的幽灵,而是眼下繁子的生活最需要的东西。于是,“陷丈夫于痛苦”,成为她活下去的力量,正如艾格乌斯所说,这不是她正当的欲求和意志。假若繁子是个稍具内省力的女子,当她发现在自己心灵各处寻觅不到“折磨丈夫”的欲望时,她一定感到惊讶。

——繁子面对夕阳辉映的窗户打开砚台盒。从入水口掉落的水滴承受着毒花花的光线,变成了血滴。然后,她摊开卷纸,凭借执拗的手指的力量,拿起芳香的中国墨,恶狠狠地研磨起来。

横井接手这项差事,临出门时总要发几句牢骚,逗得阿胜笑个不停。他身穿旧时武士的礼服,一开口就叫苦连天,实在令人发笑。一会儿说:“我决不会再发牢骚了。”一会儿又郑重地解释道:“我本来就不打算发牢骚嘛。”这就使得他的不满更增添一层可爱的色彩。

“是喝剩下的那瓶吧?地窖中的威士忌有的是,为何偏要带这半瓶酒去呢?”

阿胜瞅着包裹在丝绸包袱皮里的尊尼获加酒瓶问道。横井像小孩子一般遮遮掩掩。

“——我不是死要面子,但干这种差事也实在够寒碜人的。对方一定会笑话,怎么连用人都如此潦倒不堪。夫人这样做,也许是故意让单独去菊池家赴宴的那个人丢脸吧?”

“小姐不去吗?”

“她让我带封信去呢。”

“给我瞧瞧。”

两个老人脸靠着脸,一起阅读繁子的信。

菊池先生:

今日承蒙光临敝舍,招待甚为不周,且言语粗鲁,十分失礼,敬请原谅。我因昨晚心绪不佳,彻夜难眠。故不由自主,多有冒犯。想必心情不快,耿耿于怀吧?虽属一己之愿,但求宽恕,今后若能继续往来不辍,当深感荣幸。

今晚盛宴本已期盼良久,鉴于今早如此失敬,如立即应约前往,则心情难以安住。且身体多有不适,故无法出席,万望给予谅解。他日登门道歉,届时还请恒子小姐多多指教。自此翘首以盼。

今晚之盛筵,丈夫不再路过家中,他将径直前往府上。上次所提到的尊尼获加,忘记交给丈夫带去,故将另派横井专程送达,谨请受纳。

打开地窖,新进来的洋酒很多,本该立时呈送。无奈时间紧迫,且无暇开仓。鉴于上次已有吩咐,故将剩下的半瓶送去。日后拜访当持新品前往。请勿见怪,敬希谅宥。

代向恒子小姐问好。

致敬

菊池圭辅先生

川崎繁子 十月某日

“小姐真可怜!从来没有如此低三下四过。一个那么心高气傲的人,眼见着被彻底打垮了。”

“这可是白龙师所说的气数已尽了呀。人一沉到了底儿,就会一下子变得开朗起来,夫人把信和酒交给我的时候,从来没有那样高兴过。”

“要是回来晚了,碰到停电,那可就糟啦,快去快回吧。”

“又非得去挤电车不行吗?我的这把老骨头,一挨挤就会有人感到疼,怪可怜的呀!”

阿胜送走横井,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她回头一看,火红的夕阳将自己的身影映在拉门的玻璃上。她穿一身素净的大岛绸衣服伫立不动,漫天的晚霞劈头盖脑映射到她的身上。

平时一过五点钟,她就为肚子空空的亲雄准备好晚饭,陪他坐在饭桌旁边吃饭。唯独今天晚上,母亲没吃一点东西,只在一旁照料着。对于亲雄来说,如此出奇的亲切,使他感到寂寞难耐。其实,母亲不吃东西陪着儿子,不仅限于今天一天,只是今晚上这样关怀备至,却是头一遭儿。做母亲的这般盛情,弄得正在吃饭的孩子尽把饭粒掉落在膝头上。虽说是上幼儿园的年纪,但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有着一张红红的脸蛋儿。不过,早熟的他,对于家中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知道得比阿胜和横井都要详细。细加分析一下,不管是恋爱、妒忌、憎恶和遗产等,亲雄本是不该知道内中道理的,但孩子的皮肤却能准确无误地感知大人的不幸与幸福。就连气味的浓淡也能闻到。而且,当他看到此种不幸之中起伏着的大人那种莫名其妙的开朗的情绪,孩子的心理就会敏感地产生阵阵痛楚。

亲雄在幼儿园一碰见小朋友们明朗的笑颜,就不由缩起身子,满心忧郁。过去培养起来的奉天大街上的记忆日益淡薄,而安奉线遭受袭击的恐怖却消失不掉。死去的人涨红了脸躺在地上,依然瞪着眼睛。瞧,那是多么可怕的眼神啊!

来到东京,第一眼看到繁华的街景,并未激起孩子的任何好奇心。祖父哮喘发作,死去,母亲悲惨的呜咽,趁着守灵的夜晚,叔母同一个素不相识的绅士在二楼的阳台上接吻,这一系列惨淡的事件,远远带着未知的危险的色彩,向孩子秘密的需求谄媚。对于众多的孩子来说,一部分受到未来生存的憧憬所支配,然而对于受到独特的母亲的做派影响所培养起来的亲雄来说,这一部分也许受到死的支配。

今晚母亲的关怀是一种不祥的关怀,他亲身感受到这一点,嘴边始终挂着健朗的微笑。他尊重母亲的不幸。他朦胧感到自己不可能具有这种不幸,因此才萌发这样的尊敬。

孩子天生的本领,就是使自己在父亲面前也能装作一个可爱的孩子。父亲爱他,其实他是憎恨父亲的。这是一种剧烈的富于幻想的憎恶。他在梦中和父亲你追我赶,不是亲雄被杀,就是父亲被杀。而且奇妙的是,父亲被他杀死之后,他不是为父亲哭喊,而是为悲叹父亲之死而伤心的母亲哭喊,他在哭声中醒来了。

庭院的虫鸣已经衰微,胡枝子的白花看上去像幽灵一般。亲雄天一黑就不愿到院子里去。花丛沙沙作响,他握着汤匙,睁着病态的清澄的眼睛,“啊”地惊叫了一声,汤汁顺着汤匙流到袖口上。

“胆小鬼!那是小狗,小狗到院子里玩耍呢。”

阿胜用布巾给他揩了揩袖口,然而,亲雄看到的是更可怕的东西。他惊叫时,母亲的眼睛在他眼睛正对面,几乎同时充满恐怖地瞪着他,白眼珠十分明显。刹那之间,那眼睛和亲雄的眼睛合二为一了。不用说,这些都没有被阿胜觉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