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药的社会效用(第2/3页)

X先生摆出一副快活的姿势,他由一只铁笼子走向另一只铁笼子,一次次紧贴着脸孔,仔细打量着鸟兽世界那些珍奇的高贵的面颜。他对那些调皮的小精灵翻着眼皮滴溜溜瞅着他的怪讶的眼神,再也不感到畏葸了。

澳洲产的袋鼠。——有袋目,栖息于澳大利亚、新几内亚岛以及附近岛屿,类似犬、猫,品种不一,母体腹部皆有袋囊。怀胎仅四十日,生下来即育于袋中——多么富于礼节的营生!

白孔雀迈着闲雅的步履,骆驼用烟雾般的眼睛俯视着观众。庄严的老骆驼,犹如拔除羽毛再经煎焙的巨大雏鸟,在铁槛里走动,显示着实体多么缓慢的转移啊!鸸鹋就像英国老处女。

猿猴、天鹅同样给X先生莫名的亲切之感。因为没有语言,因为其中没有那种可悲的人心所缺失的欢笑,因为没有互让精神、交通规则以及那种黏黏糊糊的同时代人的意识,很明显,X先生和动物们之间互相涌动的雄性式亲近的感情,交相感应,眼下于此产生了一种明明白白的“社会意识”(不经过任何语言)。X先生对此深有感悟。

然而,两三日之后,他内心泛起一种冷酷无情的省察。不断威胁这位可怜的梦想家的(实在可怜!),始终不是更加深刻的梦想,而是更加肤浅的梦想。银行午休的时候,猝然瞥见旋转门映出的自己尊容上出现的令人不快的颓相,他立即慌慌张张跑到厕所更明亮(而且更浮薄)的镜子跟前。堪称他的健康唯一例证的“生存的意志”、警示着他的健康的面颊上的肌肉,眼见着欲去又依依了。作为他活着依据的唯一的外表,即“活着的人”的英雄的表象,渐渐变得迷离恍惚了,不是吗?这怎么得了啊!

他对自己的病因精心细致地进行一番会计清账式的检查。支出没有粗陋,然而一部分收入里,这位内省家引以自豪的X光射线找到了似有若无的病灶。什么呀!原来是可怕的病魔的观念在作怪。

合上账簿,他用铁笔杆子搔着颅顶秀美的头皮,然后两手紧紧抱着头,眼睛盯着大白天映在办公桌上的电灯光,沉溺于忧郁的冥想。

——是那“仅仅于动物园中所感觉到的社会意识”,啊,这一可怖的不健康的观念盘踞在我心中。无疑,我的颓相也因此而生。问题很明显。啊,这种病态的观念,一旦被那些对我态度冷淡的同僚看穿了,后果不堪设想!我有了前科了。这一观念,对于我过去生活中所有的梦想和热望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侮辱、极大的亵渎,也由此产生了极大的矛盾。

杀?

——他颤栗着抬起脸来。侍女端茶进来了。

——我的内心,如今只在述说一个“杀”字。具体意思是什么呢?到动物园去,杀死那些最能使我付出挚爱之情的动物,对吗?

尽管如此,这个“杀”字,不正属于极端非生活的行为吗?……但也不能这么说。不能把杀戮和栽培玫瑰混为一谈。杀戮这一行为,几乎属于对被杀对象生活的自杀性介入。假如被杀对象是那种不健康观念的对应物,那么我就有部分自杀的可能。这仅限于盘踞在我心中的不健康的观念的自杀。

——猛然间,他抬起头来,眼下犹如觉醒者一般,凭着一副愉快的起居之情,肯定了这一自甘堕落的念头。

——乍看起来,这个不健康的“行为的私生子”,也不外乎是一种生活的行为。自立名目吧。——以毒攻毒!所谓勇气……(他略显踌躇)……也许……总之,他信守这个古训。

于是,X先生于下一个星期日走进了游人稀少的动物园。这天,他身穿褪色的乳白色夹层外套,昏暗的木荫预告着时间已接近闭园,他穿过树影森森的柏油路面走来。西方天边一派华艳,果肉般的天空的肌肤,为地上风景平添了微细画面的效果。独自忧郁的铁栅栏门,面对绚丽的晚霞和园内苍郁的巨树林,宛如一架竖琴站立在那里。这种配置完美的音乐效果,也正来自这架忧郁的竖琴本身。

他掏出十元大钞买了门票。售票员莫非半睡半醒吗?还是屡屡对罪犯报以微笑的那种具有恶意的幸运呢?伸过去的投毒者的白手,又没有被识破。而且,又一次——拿到了免罪符。

这位趁着薄暮溟濛前来动物园的好事的游客,怀里深藏着达到致死量的剧毒药物。不言自明,这种黄白色的非法制造的纤细而精巧的结晶,装在锡制的小盒子里,藏进他的内衣口袋,同时又在外边的口袋装了几片掺入毒药的面包。

无法融入树荫中的夜,虽然渐渐暗淡下来,但广阔的槛栏和鸟类馆的铁丝网里,却依然十分明亮。但是,惧怕暮色的悲凉的咆哮和呼喊,似闪电一般在森林各处回荡。他首先来到那可爱而优雅的袋鼠的笼子边上。

袋鼠用颇为不快和猜疑的眼波倏忽扫了他一下,忽然跳跃着远离开了,只把柔美的脊背的光亮留在X先生的视野里(真聪明!)。袋鼠一旦跳入黑暗的深深巢穴,……再也不肯出来了。

“是的,打一开始我就对袋鼠没有什么好感。”这位犀利地洞察自己的专家嘀咕道。

他转向白孔雀的笼子,趁着一派漆黑,孔雀在点检瑰丽的羽翼以便为明天作准备,或者再度沉迷于自己的艳姿,它正在笼子的一隅展示着灿烂的尾羽。夕阳的光芒宛若射进那个角落的箭镞,几百幅白色光焰的象征画使得孔雀的尾羽剧烈燃烧,随之又冻结起来,看上去就像一方华丽的火场。——但是,一听到X先生的跫音,那豪奢的扇面刹那之间欣然合拢,立即逃走了。

狐狸也一样,驼鹿、白熊、群猴、天鹅、骆驼,所有的禽兽尽皆躲避着X先生,拒绝着他。莫非它们一眼看穿了X先生的来者不善和他心中隐藏的卑鄙意图?

X先生来到一处时断时续的喷水池旁边,坐在冷冰冰的石凳上,一种异端者的寂寥使他浑身战栗。如今他认识到,他之所以产生这种残酷无情的杀机,是因为他偶尔发现这座孩子们的“无忧宫”是最适合于人们安住的地方,他对这一发现感到恐惧。这种心性虚弱的畏惧唆使着他,但这种心性虚弱的畏惧同时又逼迫他丧失自身安住的家园。从今以后,未来无限的日月,X先生只得“耕种随手创造的土地”。

然而,有谁知道,一个新制作的、新谋划的、古今无二的,总之无与伦比的崭新的夜晚,此时正在动物园外部等待着X先生,直到他离开那里。他走出动物园,一边聆听曾经品尝过的实际存在的不可思议的熏香摇荡的声响(可能是周围夜间绿叶流溢出来的声音),一边在黄昏中走了一阵子,然后站在陆桥上,俯瞰着灯火灿烂的市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