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药的社会效用(第3/3页)
啊,生活!他呼喊起来。
以往对你采取的离奇的态度,对你的恶言秽语和甜腻的谄媚以及优柔的微笑,所有这一切,归根结底,一概都是对你特别的情爱。你能原谅我吗?
——于是,从那暮色包裹的喧骚的市街深处,汇成一股欣然允诺的反响,那无数的灯火一致做出表示应诺的闪烁。X先生(实在可耻)将穿着黑哔叽西服的双肘抵在石栏杆上,感动得泪流满面,哽咽不止。不过,假若此时有人拍拍他肩膀,告诉他,这些意想不到的生活的应诺,完全在于他身上深藏毒药的缘故,即便如此,这位动辄流泪的内省家,也许还会继续痛哭下去。
当夜,他自暴自弃地遍访所有娱乐场所,足迹到达之处,饱享着一齐向他投射过来的热情亲切的眼神。这是过去一直将他的存在视为朝露而不予理睬的温暖的人类爱的表现,是足以使人沉湎其中的同类的感情。依然可怖的是,这种亲切感是难以用金钱购买得到的(有人将从他的风采中联想到某种财富的观念吧)。他究竟持有何种筹码?然而,阴森而亲密的夜的女人,并不打算要求任何享乐的代价。
第二天到N银行上班一看,X先生又大吃一惊。迎接他的同僚们的视线变了。人人眼里闪耀着充满不健全的媚态的社会亲近意识。一切都诱使他置身于将他视作同类的这种同一原理的支配之下。他受到了欢迎,所有的话题都获得好意的社会性微笑。他的判断均以认真的赞赏为大家所接受。所有这一切,都不需任何代价,估计也没有任何缘由,完全是单纯的恩惠,自那之后,毫不犹豫地施于X先生。
过了几天,一种意识迫使他作出明确的判断。在动物园遇见的那些动物们冷漠的面孔,同目前这些截然相反的现象又该作如何解释呢?从那天晚上起,一种什么东西在我心中发生交替呢?自那天夜晚,外部社会开始出现的动物园气氛——而且和他最初在动物园所感受的静寂似是而非——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夜间,他对着镜子脱去上衣,触到内衣口袋时,“忘却”被推到了一旁。那个清冷的锡制小盒子(盛着剧毒药!),由他那投毒者特有的白手掏了出来。
“都是托这毒药的福!”
他突然喊叫起来。仿佛为了回应他的喊叫,一种并非出自他自身意志的恶魔的哄笑,从他的声带发出,深夜里响遍这间屋子每个角落。
和动物们一样,人们也都嗅出了他怀中藏着毒药。出于人类追逐铜臭的习性,这不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吗?而且,较之价值低落的纸币,他们更痛切更贪婪地追求毒药。他的杀机迷惑了他们,那些人都想被毒死。为此,他们以所有黯然沉默的媚态接纳他走进他们的社会!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或许第一次认识到“活下去的人”的意义。因为这种杀机采取了那种大众性的大时代的形态。——只要看到这一点,活着的人们就只有舍弃他们的生活本身,亦即过于带有实体性质的本身。希冀被毒死的欲望,成为他们新的存在形态以及他们的存在理由。
X先生感到有修正的必要。生活——没有生活。充斥每座楼房的都是希求被毒死的欲望。
——已经有了如此发现的那个夜晚,X先生决心将此作为护身符,一生都不离开自己的肌体。正是因为持有毒药,他才为那些活着的人群所迎迓,成就为一个有益于社会的人,并负载着同一原理内部光辉的成功的幻影。他已经舍弃孤独,成长为一名完美无缺的社会人了。惊人的成长速度,惊人的快速死亡。
成功袭上投毒者的头顶。他暴富,结婚(再也不发癫痫病了),生儿育女,获得国家和社会各种奖赏,流芳百世。他热心于慈善事业,奔走四方,随处都沉浸于尊敬以及同志之爱和异性之爱的暖流中。他肥胖,染上无辜的宿疾。他日渐衰老,如今只等着饭后休息般的安乐死了。那瓶终生不离身的毒药也不需要了。但是,他苦于找不到丢弃的场所。他想,要尽量找到一个对社会有所裨益的场所!尽量有利于社会福祉的场所!
奇妙的是,不安能使人的面貌青春焕发。一天夜里,这位吝啬的老者,经过长久的思索,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致使他摆脱了因寻找丢弃场所而引起的苦恼。
“自己吞下去!”
他双手交叠,抚摸了一下胸脯,触到了那凝聚着青年时代满腔热情的锡制小盒子。他的手虽然衰老却依旧白皙而俊美。剧毒药的效能也没有减低。就这样,X先生享年七十五岁,终于成为一名励志传中的人物,一名投毒未遂者,使得长年的夙志得以贯彻。
- [18]德文,同时代人。
- [19]英文,鸡奸。
- [20]田中绢代(1909-1977),电影女明星,主演《伊豆的舞女》、《爱染假发》和《西鹤一代女》等。
- [21]英文,规矩的玩家。
- [22]让·安东尼·华托(Jean-Antoine Watteau,1684-1721),法国18世纪洛可可时期的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