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第9/12页)

“开始!”

导演大声吼道。助理导演敲了用粉笔写着“七十一段第三场”的场记板,铃声响了,于是,那种虚构的时间又流动起来了。

我斜着抱起了A子,她的身体在我的臂腕里像布丁一般颤栗。

她的挣扎没有什么力量,我用腕力使劲抵住她的反抗,随后腾出了双手。A子的背部紧贴着墙,此处的台词是:

“不,不,不要碰我。”

我的回答是:

“不会,不会,你不要动。”

“停止!”导演带着地面上最大的痛苦喊道,拍摄中断了。“意思完全弄反啦!这样怎么行。正式开拍前是我的责任,一旦开始拍戏,就是演员们的责任了。胶卷可不是不花钱白送啊!”

他发了一通牢骚。A子颤声地道歉:

“对不起。”

我对她并不抱有特别的同情,当我从容有余的时候,我总是放心地站在导演一边。此时,高浜导演的苦恼,远比新人女演员颤栗的声音更加壮大,像交响乐一样轰鸣。小小的挫折打乱了拍戏,对于他来说,就像自己制作的易碎的玻璃城悲惨地瓦解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像个阴郁的罪犯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拼接成了一桩完美犯罪,他在制造这桩命案的过程中,突然天棚上老鼠踢翻了一只铁盒子,发出巨大的声响。这虽然已成为现实,但他坚决否定这种现实,他是一位苛酷的敌手。

哪怕台词出现一点儿差错,演员表情不够充分,他就不得不放弃这一场戏。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饶有兴趣地望着高浜导演那种过分苦恼的表情。这是他将一碗苦汁连同那不生不熟的现实一口气吞下去的表情。这种现实,也就是不理想的片子。

“准备,开拍!”

他又一次吼叫着。

场记板啪嗒一声,铃声响了。摄影棚内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

我再一次斜着抱起A子,A子挣脱我的双手,使出浑身力气将脊背紧紧贴在墙壁上。就像撞在偶人上,一瞬间,这种撞击使她白净的下巴颏儿急剧地上扬,又机械地点一下头,就像一件陶器,我听见牙齿“咔嚓”一声合上了。

“不,不,不要碰我。”

她在说出这句台词之前,我用脚尖憋足力气,悄然站立起来,挡住她的去路。摄影机从我和A子的侧面,拍下A子那张充满“期待和恐怖”、一边颤抖一边抬眼望着我的面孔。

我转向镜头,向A子的肩膀用力一按,A子的身子僵硬地斜着倒下,我没有看到这些,觉得仿佛不是按在女人的身子上,而是像作业员按在凝重的、干燥无油的水泵的把柄上。而且,我的腕子的动作必须显得干净、利落,果断有力。

A子倒在床铺上哭作一团(实际上这是不能接受的哭法),舞台变成我一个人的了。我只管按照自己的打算行动好了。

我低头望着哭倒在地的女人的身子,扭动一下嘴角。上半身的演技是允许这样夸张的。我涂着自己唇膏的上下嘴唇湿漉漉的,感到稍有些歪斜地停在恰到好处的地方。然后稍微向上掠一掠头发,运用试拍时早已熟练掌握的一手漂亮的解开领带的方法,那动作不可操之过急,要分作三个阶段,必须通过慢动作,使得松解领带的过程中,充满着饱尝女体快乐的预感。

但是,我的表情不能太像一个恶人。不管哪种时候,都必须保持一个鲜明的美男子的形象,脸上不可剥掉本来的纯洁无垢的面影。我脱去衬衫,动作必须尽可能粗暴而又迅速。接着,我已经感到一副精心打扮的琥珀色强健的胸脯,在摄影机前闪现着光辉。

我在脱掉衬衫右边的袖子的时候开始说台词。

“不要哭啦,我不是很喜欢你吗?”

“停止!”

我的台词一结束,就响起导演的声音,像平时一样,心中极不情愿地闹起了别扭。

“OK!”

导演口中吐出了这个词儿。

我在家门口的墙壁上张贴新制作的等身大的招贴画,不知何时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我每天一回家,第一个见到的就是我自己。

这部电影的制作即将完成,关于作品的各种招贴画也逐渐准备齐了。例如,等身大的彩色宣传画送来了。这上面的白底上必定印着我一人独自站立的彩照,各地的电影院要把这张宣传画贴在白铁板上,按照我的体形用钢丝锯切割下来,竖立在电影院的入口旁边。刮大风的日子,在远郊的小屋前,我看到栽倒在地的自己的身影,心中很不是滋味。

这回的单人独立像穿着一身普通的西装,里面是大红的短袖衫,敞开的前胸闪耀着纯金的骷髅项链。这照例是静像摄影师的杰作,可厌的是,为了突现下肢的修长,还要扬起衣襟从下面仰拍,然后反复进行微妙的修正,特别是面孔,必须获得宣传部的认可才行。我就是如此带着一副绯红的面颊,笑嘻嘻地站在那里的。

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中,一眼看到自己这般明朗的容颜,多多少少获得些力量。因为我很清楚,我在拍广告画的时候确实很累,这副愉快的笑容,完全是故意装出来的。

翌日早晨,大雾弥天。我在家门口没有等到一直准时前来的签约出租车,正在为迟到感到焦急的时候,雾中走来一群女学生,我被她们团团围住,突然大腿被谁挠了一下。我不由发怒了,于是海军蓝的白线四散着消失在大雾之中。

那天拍最后一场戏,外景预先选在上野的不忍池,因为天气恶劣,改在摄影棚里进行,两天之后再回到外景地。这场戏的内容是,练子死死拉住对她毫无情面的我,为了让我断绝黑社会的工作,她只好对我挑明久久藏在心中的秘密。我们坐在池畔的椅子上,练子谈到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原来,我坐牢是因为练子那位她最敬爱的哥哥的密告。这样,那帮因为别的原因杀死她哥哥的家伙,结果却为我报了仇。于是,我从一时糊涂的黑社会工作中愕然醒悟过来,明白了练子对我的一片痴情,我让她乘上小船,划起桨来。她一再给我吃口香糖,有两三次我都执拗地回绝了,最后还是接受下来。当我带着目眩的表情正要咬住口香糖的当儿,池面上出现了小小的结束记号。接着,池畔出现一位便衣警察的背影,他手中藏着一张因为强迫卖淫的罪状而被通缉的我的照片,一直凝视着小船上的两个人。据说他那黑色的脊背如黑云般充满整个画面时,结束记号扩展到最大而终结。我认为这样的结局并不坏。一种主张幸福瞬间即逝的哲学,不论是不幸的人或幸福的人,它都具有使他们获得美好心情的力量。

午休时走进外景地附近的寿司店,正在大口大口吃着寿司的时候,一名高级妇女杂志电影栏目的记者,分开门口看热闹的群众,前来采访我。这位神气十足的戴眼镜的知识妇女,最后叹了口气,冒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