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拜三熊野(第8/12页)
先生既没有在茶棚停留,也没有让常子挽手,只是默默攀登。不知道哪儿来的这股子强韧的力量,实在令人惊讶。他的西服上衣由常子拿着,也不拄杖,没有一丝风,阳光映射在宽大如裙的裤子上,严重的溜肩膀向前倾斜,执拗地迈着如摇曳的柳枝般的步子,一级一级地向上攀登。后背的衬衣已经渗出汗水,他也无暇扇一下扇子,只是用握在手里的手帕揩揩额头的汗水就算完事了。先生垂着头,始终盯着白色石阶的表面,继续苦行。先生尊贵的侧影,诉说着孤独的学究生活的一生;同时,先生平素的癖好,又依稀向人们展现了孤立无援的苦寂。虽说是一道不很耐看的风景,但其中也含蕴着海水经过蒸馏获取盐分般的些许的崇高。
常子窥知这一点后,深知自己应该站在怎样的立场,她自己再也不好对先生诉苦了。她的心脏快要跳到喉咙管儿来了,不惯于步行的膝头隐隐作痛,小腿痉挛,双脚绵软,犹如踏在云雾之中。这真是地狱一般的酷暑啊!眼睛迷蒙,累得几乎晕倒过去了。不久,犹如沙地里涌出一股泉水清流四溢,先生刚才在车里讲述的熊野净土的幻影,于苦难的极点,开始以实感由疲劳的底层浮泛上来。这是守候在清凉绿荫中的幽暗之国。身处这里,已经不再流汗,也不感觉胸闷。
在那里或许是……当常子心里一旦产生一种思考的时候,便以此用作拐杖,遂产生继续攀登的勇气。在那里或许是,先生和自己的羁绊全都获得解除,命运已经决定两个人清清净净结合在一起了,这可是十年里心灵深处未曾泛起过的渴望。她感到已经梦见渗透尊敬的非寻常的神圣之爱,正寄寓于某处山谷中古杉的清荫之下。它不属于那种世上常见的男女之爱,也不应是仅仅夸示表面美丽的凡庸之爱。先生和自己将是光明之中的两根柱子,相会于可以将地上的人们尽皆加以蔑视的场所。这种场所,说不定就在眼下奋力攀登的石阶的上头。
周围蝉声没有入耳,石阶左右杉树林的绿色也没有入目,常子只是从脖子上感受着劈头盖脑直接照射下来的太阳自身发出的眩目的光亮,仿佛觉得跌跌撞撞走在灿烂辉煌的云层之上。
——抵达熊野那智大社境内时,舀一勺净手池的冷水浇在头发上,润润喉咙,好好静下心来眺望一下周围的景色,不是净土,而是明朗的现实。
广阔的风景,北方有乌帽子山、光之峰,南方被妙法山诸多峰峦所包围。妙法山有一座收纳死者头发的寺院,通往那座山峰的公路,迂回蜿蜒于下方的针叶林之间。只有东面闪出一块海面,从那里升起的朝阳,是如何彻底照亮了幽暗的山峦,引发着人们赞叹和敬畏之心啊!那是投向死亡之国的红光闪耀的生之箭镞。这支箭镞一定能轻易穿透《平家物语》中所谓“大悲护佑之雾”——经常飘溢于熊野群山的所谓尊贵的薄霭。
这里,以夫须美大神(伊邪那美大神)为主神,和其他二山的主神合并奉祀,此乃三熊野的共同特色。因而,直达内庭观看,瀑宫、证诚殿、中御前、西御前(那智大社之御本社)、若宫以及八社殿六座宫殿,男神女神雄伟优雅的身姿分别得到充分显现,直达屋甍,毗邻一处。正如“满山护法”所云,熊野的天地,的确是神佛们的荟萃之所。
这些神殿在夏天的阳光里,以后山浓绿的杉树林为背景,极尽丹色青色之华艳。
“请慢慢观赏。”
宫司撇下两人而去,他们感到有着著名古老的垂枝樱和鸦岩的内庭就像自家后院。因为溽热,苔藓全都放散开绿毛,内庭寂静无声,可以聆听众神午睡的鼻息。
先生指着由红色的玉墙隔开的六座神殿说道:
“看,那只蛙腿上的雕刻每座宫殿都不一样。”
常子无暇转过眼去,她被先生有些心不在焉的态度吸引住了。先生揩揩汗水,穿好上衣,忘记了刚才的一番辛苦,似乎显得很凉爽的样子。不过,他总带有一种不安的表情,环顾着庭院里树木的根干。常子本想问问他是否丢失了什么东西,但还是控制住了。
先生从口袋里小心翼翼掏出来的东西,正是早晨她所看到的那个紫荷包,常子的心里不由一动。先生一向不介意被常子看到什么,他解开荷包,露出两重香喷喷的白羽里子,装着三只黄杨木梳子,清晰地雕刻着纤细的桔梗花,映着明丽的阳光,并排而立。
常子看到世上竟然有姿态如此优雅的女梳,十分激动。而且,每一只梳子上都用朱笔写着字,颇为显眼。
一只上写着“香”字。
一只上看不甚清楚,大概是个“代”字。
一只上可能是“子”字。
眼睛一瞥,虽不敢说很有把握,但三个字连起来,就能察知是个女人的名字。而且是先生亲笔所题,三个红字,字字笔画稳健,“香”字、“代”字、“子”字,乍一看宛若高贵女人的裸体,在常子心里刻下了鲜明的印象。虽说以楷书写就,但一笔一划精细柔和,可以想象,先生是如何倾注全部的精力和灵魂,在这些女梳上挥动朱笔的啊!看来,这位用红字标明的秘密女子,无疑从旅行一开始,就藏在白羽里子的紫荷包内,躲进了深闺。
十年之间,在先生身边从未出现过的这位女子的芳名,首次在这里露面,从出旅到现在,先生一直不给常子知道,当然常子也不会怪罪先生。在那汗流浃背的登攀之际,心里一味念叨着的净土消失了,等待常子的只能说是心灵的地狱。常子生来第一次感到嫉妒。
说了老半天,当时先生将三只梳子倏忽在常子眼前一晃,立即抽出写有“香”字的那只,其余又仔细包在荷包内,装进口袋。
“想找个地方赶快埋掉,你给我找一棵好的树木,可以埋在树根旁边。”
“是。”
按照常子的习惯,尽管如此急促,因为是先生的命令,自己立即服从。常子倒怜悯起到自己来了,心里虽然有所抵触,眼睛已经在搜索内庭的各个角落了。
“那棵垂枝樱花树不是很好吗?”
“对,很好。那樱花树到了春天……”
先生说着,立即以惊人的速度向那棵垂枝樱花树走去。他在树根边蹲下身子,悄悄扒开一丛细毛直立的苔藓,用手指头迅速挖出底下的泥土。平素那般有着消毒癖的先生,或许以为神域的泥土是清净的吧。
眼看着梳子埋进土里,那个稳健的红字也看不见了。常子帮忙在上面重新覆盖好苔藓,挖出泥土的地方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先生俯伏着身子合掌祈祷,立即不安地环顾四方。他担心是否有人来,那种样子不像日常的先生,简直就是一个罪犯的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