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拜三熊野(第9/12页)
过了一会儿,先生若无其事地站立起来,从另一个口袋掏出酒精棉球仔细地揩拭手指,同时也给常子一撮棉球。常子使用先生的酒精棉这还是头一回。她认真擦拭着嵌入泥土的指甲,一嗅到冷彻的酒精的气味儿,常子不知不觉也感到自己成了小小的犯罪同谋者。
五
当晚,两个人住在新宫。第二天整个上午参拜熊野速玉神社,接着,下午驱车去拜谒本宫町的熊野坐神社,于是,参拜三熊野按预定计划结束。
然而,自从出现了女梳事件之后,常子一直陷入沉思,虽然照着先生的话一一实行,但心情开朗的崭新的常子消失了,虽然出外旅行,但她的态度同居于本乡黑暗的宅邸毫无二致。
那天,在新宫市内游览完毕,因为参拜放在第二天进行,回到旅馆后没有什么事可做了。常子打开带来的《永福门院集》,晚饭前的时间全都用在读书上了。先生也在自己的房子里读书,或者在午睡。
常子对先生满怀怨恨,此种心情浩无边际。先生即使看到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一概不提梳子的事情。当然,常子也不会主动催促他,只要先生不开口,她只能永远保留一个难解的谜。
常子在本乡的宅邸留守的时候,一个人很少照镜子,如今却独对菱花凝神静思。这虽然只是一座廉价的女子镜台,但瞧看一下自己那副随常的容颜已经足够了。
至于永福门院的面庞,这本书上既没有绣像,也没有推测的依据,但不会像常子这样眼睛细小、双颊凹陷、耳朵单薄、嘴唇反包,这种境遇、身份和容貌等同自己有天渊之别的女人,先生为何要叫我去读她的和歌呢?
门院生为太政大臣西园寺实兼之长女,芳龄十八岁入内为妃,进而册立中宫,因伏见天皇之禅让而赐院号,称为永福门院。伏见天皇驾崩之前,御龄四十六岁时剃发,获真如源法名。后来,一方面作为以花园天皇为中心的京极派女性歌人之代表;一方面精心修炼佛道,避开建武中兴之乱世,度过安静的晚年。享年七十二岁薨。
她所生活的时代是两统迭立的政治困窘的时代,尤其到晚年,自足利尊氏之叛乱,进入建武中兴和吉野时代,堪称不折不扣的乱世。门院的歌作,丝毫不为时代和社会的动荡所侵扰,始终一贯运用优美而富于阴翳的语言描摹对自然的纤细的观察,勤奋写作,不忘定家“平易抒写哀惋之情”的传统教诲。
有一点引起常子的注意,就是门院比自己大一岁时剃发,先生是否借此暗示常子来年应削发为尼呢?
不仅如此,门院的歌作为玉叶集歌人立于玉叶风之绝顶,白昼美丽辉煌之时期,当于门院四十余岁之年华。天皇御览《玉叶集》的正和二年,当时门院正值四十三岁。
狂风裹雪频频舞,夕暮犹寒春雨天。
山下鸟啼天欲曙,樱花簇簇色渐明。
集子中有如此绚烂的玉叶风的写景歌,全都作于常子无所事事的那个年龄段里。
而且,门院直到伏见帝驾崩,未曾经历过人间悲悯的情感折磨。艺术只能产生于苦恼,这种看法完全是现代的偏见,看来先生一定是鼓励常子于无风状态创作名歌。假若是这样,先生探求自身悲悯的秘诀,于无必要之处掀起感情的波澜,他自身的作为不能不说是南辕北辙。
不论时代如何,不论社会如何,观察美丽的景色,写作美丽的和歌,为了坚持这种思维,女人就得有门院那样的财富和权势,男人必须有磐石般毫不动摇的思想。门院的御歌有的写得非常美,随着这种认识的加深,常子觉得自己没有作歌的资格,不想将这本先生特别借给她的书继续读下去。
一旦抛开,又感到对先生实在不忠,于是又重新拾起,一旦将书捧在手里,又觉得很厌烦。
那里尽是华丽女子的华丽生涯,没有悲与喜,徒有绚烂而冷艳的歌作充斥着全书。逢到这种时候,先生那些致力于学问的男弟子们会怎样呢?也许像巨浪一般去撞击先生(当然要在遵守礼法的前提下),而先生也会亲切待之,尽最大可能将他们激动的情绪包容下来的。
常子立即怀里揣着《永福门院集》走出屋子,顺着廊下一路小跑,到达先生的房间,跪在隔扇前边,叫道:
“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隔扇那边,分不清是男是女的高亢而亲切的声音答应着。常子走进房内,只见先生坐在桌前,对着电扇,手指一边按着书本,一边阅读一部很厚的书。
“借您的书现在奉还。”
“全都读完了吗?”
“哦……没有。”
“等读完以后再还吧,整个旅程都可以带在身边。”
“是。”
她明白,先生听了她不得要领的回答立即有些不悦,于是趁着先生还没有发火,常子抢先自动地伏在榻榻米上。
“先生,我,我不想作歌了。”
“为什么?”
先生一下子愣住了,反而冷静地问了一声。
“我不行,不管怎么用功,我都……”
说着说着,十年来从未在先生跟前哭过的她,这回却流下了眼泪。
这种事儿,要是在平时一刻也无法忍耐,但先生也许早有预料,权且当作旅行中的一个愉快的插曲。没想到,先生淡紫色的眼镜上,却反射出孩子似的恶作剧的光亮。他用一副严肃的启发式的语调说道:
“你听着,不可半途而废呀。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半途而废。你是个感情很少外露的人,永福门院的歌训,就是讲述隐蔽感情对艺术来说如何重要的训示。即使认为是主观艺术的和歌也毫不例外。现代的和歌则大相径庭。我等受现代和歌的毒害,只会作些感情性的歌,为了不使你重蹈覆辙,我才劝你读读门院的歌作的。你这样很不好。
“门院歌作的本身,虽然看起来似乎什么也没有表现……”先生将桌子上常子还回来的书翻了几页,说:
“呶,你看,比如这首乾元二年三十番歌会中的
无月迷蒙天将曙,檐头闪烁流萤飞。
“这一类歌虽说是纯粹的叙景,但却有着难以用言语表达的哀惋,恰好显示了门院内心深处隐含的荣华背后的寂寥之感。门院善于抒写纤细的心情,正因为易感易伤,长期蓄积,遂养成巧妙隐匿感情的习惯。因而,看似不经意的叙景歌中,却蕴含着心灵的馨香,你不觉得吗?”
先生所言一一在理儿。听到这里,常子虽然也觉得不应该再露骨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总是禁不住想自己的心事,原来她胸中有个解不开的硬疙瘩啊!先生到底不肯说明那些梳子的由来。那紫荷包依然宝贝似的装在上衣口袋里,先生却若无其事地将装有紫荷包的上衣交给常子拿着。常子到底是常子,她很爱惜先生的上衣,为了不沾上一点汗水,她把上衣提在手里,冒着盛夏的烈日,拼死拼活登上了四百多级的石阶。那副心情,如今怎么能一下子全部转化为对先生的怨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