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第8/11页)
“你认为谁会愿意跟你妻子胡搞?”
“我没你想的那么愚蠢。别人能看见的,也一样逃不过我的眼睛。我直截了当警告你,就这些。我可忍受不了偷偷摸摸的鬼把戏,绝对不行。”
“喂,我说,你最好赶紧离开这儿,等你清醒了再来。”
“我自己想走才走,早一分钟都不行。”劳森说。
这种夸口太不合时宜了,因为多年来当旅店老板的经历让查普林掌握了一种独特的本事,专门对付那些宁可让他们腾地方,而不愿好好相处的绅士。劳森的话还没说出口,他便发现自己被拎着衣领、抓着胳膊,强行推搡到了大街上。他跌跌撞撞下了台阶,来到炫目的阳光下。
这件事造成的后果是他跟埃塞尔有了第一次粗暴的争吵。羞辱的痛楚让他不愿再回到旅店,那天下午他回家比平时早,见埃塞尔正穿衣服打算出门。通常她穿长罩衫,赤脚,黑头发上戴一朵花。可今天的她穿了白色长丝袜和高跟鞋,正在给一件粉红色的薄纱礼服系扣子,那是她最新的一件衣服。
“把自己打扮得挺俏啊,”他说,“你要去哪儿?”
“去克罗斯利家。”
“那我跟你一起去。”
“为什么?”她冷冷地问。
“我不想让你总是一个人到处闲逛。”
“又没人请你去。”
“我才不在乎呢。我不去的话你也别想去。”
“那你先去躺一会儿,我还没准备好。”
她以为他已喝醉,一上床马上就会睡过去。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开始抽烟。她看着他,越发感到不安。等她准备完毕,他也站了起来。这会儿的情况不同往常,平房里一个人都没有。布列瓦尔德在种植园里干活,他妻子去了阿皮亚。埃塞尔面对着丈夫。
“我才不跟你一起去。你喝醉了。”
“胡说,我不去你也别想去。”
她一耸肩膀,打算从他身边走过去,但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抱住了她。
“放开我,你这讨厌的家伙。”她突然用萨摩亚语嚷了起来。
“你干吗不让我一起去?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别跟我耍花招?”
她握紧拳头打在他的脸上。他一下子失去了自制。他所有的爱、所有的仇恨一齐涌上心头,让他发了狂。
“看我教训你,”他喊道,“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你。”
一根马鞭恰好在手底下,他一把抓过来抽她。她叫喊起来,叫喊声让他更加疯狂,不停地抽打着,一鞭接着一鞭。她的尖叫声响彻整座房子,他一边抽一边骂。随后,他把她扔到床上,任她躺在那里抽泣,又疼又怕,然后扔掉手上的鞭子冲出门去。埃塞尔听见他已走远,便止住哭泣,小心地环顾四周,爬了起来。她浑身疼痛,但伤得并不重,开始检查衣服损坏没有。当地女人对拳打脚踢并不陌生,这番殴打并没有让她满腔愤怒。她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将头发整饬一番,一双眼睛便闪亮起来,里面现出异样的神色。也许这时她比以前更爱他了吧。
不过劳森只顾胡乱往前跑,跌跌撞撞穿过种植园时,已耗尽了气力,虚弱得像个孩子,一头栽倒在一棵大树下。他既痛苦又羞愧,想到埃塞尔,一阵温存的爱意袭上心头,仿佛他全身的骨头都被软化了。一想到过去,想到曾经的种种期望,他就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惊骇不已。他想把她搂进怀里,想马上回到她的身边,因为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她。他站起来,无奈身子太虚弱,走起路来踉踉跄跄,好容易回到平房,此时她正坐在狭小的卧室里,对着她那面镜子。
“唉,埃塞尔,原谅我吧。我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当时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双膝跪在她面前,胆怯地抚摸着她的裙子。
“我竟做出这种事情,光是想想就无法忍受。真是太可怕了。我一定是疯了,世上没有谁能让我像爱你一样去爱,我愿做任何事情来减轻带给你的痛苦。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不过看在上帝的份上,说句原谅我的话吧。”
她的尖叫声犹在耳畔,撕心裂肺。她默默地看着他。他想拉过她的手,泪水夺眶而出。万分羞愧中,他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膝头,虚弱的身子随着抽泣而颤抖。一丝极端蔑视的神情浮现在她的脸上。这种当地女人特有的不屑神情,源于对在女人面前卑躬屈膝的男人的鄙视。没骨气的东西!一时间她几乎觉得他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他像一只癞皮狗一样匍匐在她的脚下,结果被她略带轻蔑地踢了一脚。
“滚。”她说,“我恨你。”
他想把她抱住,但被推到了一边。她站了起来,开始脱身上的衣服,踢掉鞋子,褪下脚上的袜子,然后穿上原来那件长罩衫。
“你要去哪儿?”
“关你什么事?我去池塘。”
“让我也去吧。”他请求着,就像个孩子,“你连这都不肯答应我吗?”
他用手捂着自己的脸,可怜巴巴地哭了起来。而她,目光严厉而冰冷,迈过他的身边,走了出去。
从那时起她彻底对他鄙视。一大家子仍在小平房里挤成一团,劳森、埃塞尔和他们的两个孩子,布列瓦尔德、他妻子和老祖母,还有那些不断登门造访的说不清关系的亲戚和吃闲饭的人。他们不得不挨肩叠背过日子,劳森变得毫不重要,不受任何人的注意,一早吃完早饭就离开,晚上回来也只是吃顿晚饭。他放弃了抗争,没钱去英国人俱乐部的时候,晚上就跟老布列瓦尔德和当地人打红心牌。没喝醉的时候,他看起来既胆小又无精打采。埃塞尔待他就像一条狗。有时他也会兽性大发,对此她一概屈服忍受,害怕被卷入互相仇恨的风暴。但是,这阵儿一过,他又开始畏缩、哭哭啼啼,让她恨不能吐他一脸唾沫。对于他的暴烈,她已经有所准备,他要是打,她就连抓带咬地反击。这对夫妻打得很凶,他经常占不到什么便宜。很快,整个阿皮亚都知道他们关系恶劣。几乎没人同情劳森,旅店的住客大都奇怪老布列瓦尔德怎么不把他踢出门去。
“布列瓦尔德是个很难对付的家伙,”其中一个说,“要是哪天他用子弹在劳森的臭皮囊上打个洞,我都不会感到惊讶。”
埃塞尔晚上依然去那片寂静的池塘洗澡。那里似乎对她有一种超乎常情的诱惑力,让你联想到一条获得了灵魂的美人鱼会渴望回到清凉咸涩的海浪里。有时劳森也去。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他去池塘,因为看到他出现,埃塞尔显然很生气。也许他希望在那儿重拾初见她时溢满心中的纯粹狂喜,也许,仅仅出于那种他爱她、她不爱他而产生的癫狂,以为顽固地强求就能得到爱。一天他闲逛到那儿,油然而生一种近来罕有的感觉。他忽然感到自己与这个世界和解了。黄昏临近,暮色如同一片纤薄的云彩依附在椰树的叶子上。一阵微风搅扰而过,寂然无声。一弯新月刚好挂在树顶。他朝岸边走去,看见埃塞尔仰面浮在水上,头发朝四周漂散,手里拿着一大朵木槿花。他停下脚步欣赏起来:她就像是奥菲莉亚[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