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蘑菇痴儿一个独立的故事(第12/25页)
确切地说,他觉得自己之所以受益匪浅,与其说是因为对蘑菇的发现,倒不如说因为那些伴随现象。比如,他受益匪浅,因为他能在夏天区分出橡树、榉树和桦树所发出的不同声响,橡树有时发出近乎轰隆隆的声音,榉树准确地说是一种呼啸声,桦树在强风中刷刷作响而非沙沙声。他积攒了经验并了解到,学习各种树木秋天落叶时的另一番景象,这是一种经验:锯齿状的梧桐树叶先是俯冲而下,然后缓缓地飘落到地上;叶片最大最薄的板栗树叶,形状像一只小船,掉落需要的时间最长——一时半会儿不愿意落在地上,尽管已在空中飘了许久,一再飘动,就是在即将碰到地面的瞬间也会重新往上飘,再次飘飘然然地飞上去;扇形的合欢树叶,几乎所有的扇叶一下就从枝条上脱落下来,转眼间几乎全都落在地上,紧随着最后几片孤零零的扇叶,它们不是共同落下,而是片片各自来回飞舞;还有——但是你们自己去看看吧。
冬天里,看到一张蛇皮挂在一根光秃秃的树枝上摇曳;在早春的一天里,看到一抹斜照的阳光照在一只趴在红棕色泥灰岩斜坡小洞里的壁虎身上,他觉得这就是一种收获。从各种鸟儿这样和那样的飞翔中,他看出来的不是什么在那些痴迷蘑菇的岁月里丝毫没有使他“愁云满额”的未来,而无非是当下,实实在在的现在,此时此刻;他比较着各种不同的飞翔方式、高度和周期,并且听着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就知道是哪一种鸟发出的。同样,在穿越森林时,他还遇到不少地下掩体残迹,也有一些十分隐蔽的炸弹坑,里面有锡碗和钢盔,堆积着半个世纪以来的枯叶,或在别处发现更久远的醋栗和鹅莓交错生长在一起——然而,就是在这里,在弹坑里上上下下时,采摘昔日那些野生的、缩小的醋栗和鹅莓时,他也不愿意知道或想象任何过去的事情,只想学习当下。
那时候,他还远远没有达到日后蘑菇痴儿的地步,或者他自己这么认为。他的痴迷,在他看来与不少的痴迷是截然不同的,是一种有理智的痴迷,一种使他受益匪浅的痴迷,同时他也以此让别人受益匪浅,不仅对他身边的人,而且对那些偶遇的人、那些过往的人如此。不管怎样,一直以来,他始终刻意使自己不融入同代人。而现在,他对蘑菇的痴迷,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同代人的大门。不然的话,他怎么会带着自己的收获走出森林,就好像带着示爱的信物?
那块林中空地,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块用来“安营扎寨”和准备法院登场的空地,“同时”,还是他所说的,也是用于观察同代人的一个瞭望台。这绝对不是我俩所熟悉的家乡森林边的瞭望台,而更多是一座高度能及杉树树梢顶端的巡视台,为猎人和森林巡视员所设置,时而也有情侣上去坐坐。尽管如此,这块林中空地的平坦处,属于他本人的最高领地,即使不是王国,但足以供他安营扎寨。他感觉,仿佛在工作的过程中,他比出没于森林的人们坐得更高。
这是因为,他看得见他们,却不会被他们看见。从他们的角度看,干枯的荆棘组成的栅栏或隔墙好像望不透;它们堆成了一道屏障,将他的空地与外部世界隔开,尽管这块空地就紧挨着路。他坐在其中,位置与栅栏间有些间距,因此,他可以看见不论是从左边还是右边过来的人影子,虽然看不清细节和特征,但看得见轮廓,在这种方式下更独特——更典型的轮廓。
这条路在他那里称之为“民族迁徙之路”,就像“出生前之路”一样,因为在他的孩子出生前,他曾在那里首次遇到了真正的牛肝菌。他养成一种习惯,身为律师的他一再从那块林中空地上的工作位置站起来,时间或长或短——渐渐地,越来越长——,向身后的大树走去,开始寻找,找什么,你们都知道。虽然他从来都不确定那里有没有蘑菇,但他每次都有收获。每一次吗?是的,每一次。每样收获都送给他一个惊喜,一个未曾预料到的物-灵、一个新地点、新色调、新形状和新气味。并且,他几乎每次都能事先预感到一个新的发现地——一种直觉,这就是说:所有的感官都活跃起来了。如果他偶尔真的失误了,他就会在失误的地方更清醒地去思考和观察那没有发现的东西,那不在场的东西,那缺少的东西。如此一来,他漫漫一生的无聊变成生机勃勃的驻足逗留。“我感到无聊?我?这里没有什么让我无聊!”
返回空地后,当时不只是他自然而然地继续工作。除此之外,他还会关注那些在枯枝屏障那边来往的身影。在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他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形。是的,屏障后面的人就出现在他眼前,他承认,相比他与生俱来使他远离他人、让他孑然一身的惧怕交际的性格,所有这些短暂的交际,他那一再在社会上如此富有影响的举动则一文不值。
然而,当时,由于他痴迷于在那块林中空地上工作,特别是发现的喜悦让他开了窍,他时而不但参与其中——他也成为其中一员。一再发生在他身上,不,一再让他撞上的是,他转换成外面路上这个或那个人,就像他曾经在森林边缘转变成了树枝发出的各种声响那样,整个人都转变了,皮肤,头发,特别是骨头,转换成了树冠的摇摆、叠加、伸展和重新聚合。
时至今日,他一直没有摆脱交际恐惧症。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一睡醒来,看见母亲坐在缝纫机旁或者不管什么地方,坐得离他那样远,他的脑袋里就会闪现出对这样一种二人世界或者彼此对立的状态无声的惊叫。在妻子面前亦是如此,甚至在面面相觑、相互接吻的时候,他与她之间的空间也是无法沟通的,就像那大声惊叫一样无法克服——在那里,在应该产生作用的现实中,他们之间的每一块空间都被填满了——,而且这种恐惧在面对儿子时还有增无减,只是私下里说,但是越发会让人感受得到:他似乎绝对且永远都和另一个同样需要亲近的人融为一体,除非那个人最终从这里或那里消失;在成为对方的一部分的行动中,这样的行动恐怕和仁慈没有什么两样。
但也不是:他现在所感受到的,在开窍时,在转化为屏障后那些突然间不再陌生的身影时,这就远离了仁慈,绝对远离了仁慈,因为这和在他身边的人那里不同,和爱没有任何关系。他如此所感受到的,毫无疑问就是一种理解,并且随之而来的也是一种更加广泛的公正,胜于那“迄今”只是在职业上练就的公正,在很少情况下也是一种内化,一种突然的、与其说令人恐惧倒不如说使人平静的内化,是对各种另外的东西,首先是他以前的故事、出身、他从远远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和天知道继续走向何方的内化——正因为如此,这位朋友许久后才向我吐露心声,就是这条“民族迁徙之路”。那个正好在屏障后踉踉跄跄行走、并且用让人无法理解的语言咒骂的人几年前逃离一个内战连连的国家;那个半路上停在一棵桦树前的人,思念着一位离世已久的亲属,他在继续行进前大声打着哈欠,人们在受到惊吓后才这样打哈欠;那个现在冲着他,伸出脚绊他、又被他漫不经心绕开的人,一直梦想能成为圣人。在他面前,所有迎面走来的人,至少他出身这个地区的人,都会怀着敬畏绕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