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蘑菇痴儿一个独立的故事(第14/25页)
他始终没有动笔撰写这本蘑菇书。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给我讲述了几件会出现在其中的事情。我现在试图在这里继续讲述它们,既不会激动,但同样也不会“平平淡淡”——一种少见的时代赞扬话语,赞扬的是一个讲述他只是要干什么的人,因为他要讲述的东西亟不可待,他也要一吐为快。再说,我也不会把它讲述得有条有理,因为与这个乡村童年伙伴不同,尽管学同样的专业,可我却没有成为一个法学家同行。
于是,那没有写就的蘑菇书毫无规律地穿过我的记忆:他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蘑菇,这种才能或者天赋是这个朋友从那个已经提到的个性发展而来的。这种个性是最强烈地妨碍生存的个性,直到他变得狂热痴迷,他都深受其苦。他这样说指的是自己的注意力被持续地分散了,日复一日,被那样一个东西,不,被那样一个形状;它从成百上千个形状中凸显在他的视野里,日复一日,时时刻刻,实实在在地浮现在他眼前,作为那一个形状,那独一无二的另一个形状。对这个地地道道的另一个形状,这一个与所有其他形状截然对立的形状,拥有这样一个意识,直到那时,这种情况向他展现出他的反常;这也作为痛苦深深地触动他。
这样一种偏离到陌生形状的个性使他一再陷入停滞状态,让他既不能继续进取,也无法继续进取,这不仅表现在他的工作中,而且也表现在人们从前所说的生活世界里。他很快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会发呆,比如看到一只被压碎的昆虫留下的印记、一点微不足道的咖啡渍或油渍、国际刑法法典某页上一丝纤细的头发,或者看到那弯曲得不寻常的锁骨、那压根儿就不呈圆形的肚脐眼、那个他正好与之融为一体,或者准备融为一体的女人眼睛里一个乳白色的小点等。那些作为一连串的不幸而深深触动他的东西——违心地偏离了伟大的整体而误入迷途(更确切地说,把无形当成有形),发呆,被抛出生活的常轨,就像永远不能回归,最后意识到无能和永久的内疚——,他认为,这些在寻找和发现蘑菇,特别是那些隐藏并被灌木丛遮盖的蘑菇给他带来了好处,几乎带来了幸福。这期间,他的痴迷日益增长。他竭力祈祷,起初只是为自己一个人。至少,在森林的落叶土地上,在众多不起眼的形状中,出现或者闪现出这一个显眼的形状(为了在这里变换——和细化那已经提到的东西),既没有将他抛出生活轨道,也没有让他发呆:这样一个形状让他着迷,这就是说,它没有分散他的注意力,而是让他重新站了起来。不,在蘑菇世界里,这是他祈祷的主题。依靠祈祷,这位后来失踪的朋友——几天来,我当然觉得可以感受和闻到他真的就在我身边——打算以此作为他的蘑菇书的基础,因此,他目光中那种被信以为真的或者事实上的反常就会得到纠正。反常是寻找和发现的先决条件,这不仅关系到蘑菇的事,而且适用于任何形式的寻找和发现。如果没有这样的反常,就没有发现者的眼光。在这个发现者身上,伴随着这个发现者,通过这个发现者,无形才变成有形,有形变成了珍宝。
我的朋友还想顺便插一句,这一个既独特又给人启示的形状夹在所有那些另外的、毫无意义的形状中,比如有乱七八糟的树叶,有相互交织的蕨类扇叶,还有无数的草叶和苔藓。它使他那几乎毫无长进的色彩感持续地变得充实,因为这个独特的形状,即便它还是一个如此小的形状,就像一首描写玫瑰的古诗中所说的,给他“预先闪烁着光芒”,今天是酒红色,明天是水晶紫色,后天则是像老鼠或老虎那样的灰褐色,变化不断。
他的蘑菇书不会成为什么指南,或者如果是的话,那也首先是一本他为自己本人考虑的指导手册。可是,他后来渐渐地转换成了记录,并让我看,起初暗地里,后来就公开了,同时也让别人看。开头是一种叙述,就像人们有时独自给自己预先讲述些什么,并且说的那么清楚,接下来,他就偏移到理论争议,有时甚至成了煽动。
他特别讲述道,他如何随着时间的推移,习惯了每次在真正寻找蘑菇之前,即使在值得怀疑的森林里,也要专门穿过一些区域走一段,相当一大段。他在那里就会确信无疑,这里并没有长着他想要的东西。或者,这里除了树木和灌木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他走在那里,不断望着地面,知道在树叶之间哪儿只有砂砾和黏土。因此,他的目光对那些希望所看到的东西越来越敏锐,也不用这个行走的人刻意再做什么;他开始走动时,便也开始看起来,哪儿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可看的;当他随后来到那些预示着希望的地方时,他的眼睛就已经盯上了。
与此同时,之后助他一臂之力的是,蘑菇痴儿立刻变换成他称之为“寻找脚步”的行动方式,伴随着侧身朝我瞥一眼,也称之为“叙事的脚步”,一种一再近乎停滞不动的行动,但在穿越树林与灌木丛时,却从不会停下来,更像是一步似一步地挪向前;一旦停下来,就意味着寻找脚步找到了意义所在;在寻找的过程中,不是悄然呆立,而是以他自己的方式行进,另外一种静默的方式,这样就会有发现,有无与伦比的发现。
他也讲述了不断变换的寻找脚步。这时,他倒着走,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又一步。(这难道不是一种前进吗:从当初“倒退”进一筹莫展的境地,到现在出于惬意倒退到作为寻宝人而倒着走?)。或者他告诫自己,只要他长时间只是垂着头四处穿越,偶尔也会停住脚步,从地面不经意地向树冠与天空的方向望去,抬着头,这样至少保持一分钟:如同连细节和最不起眼的形状都描绘到了。之后,当他再次低头望着地面时,便觉得地面仰仗于天空赐予的光亮,那些先前堆得乱七八糟的东西的轮廓简直就像是被光泽照亮了似的。他不止一次地在这样急切地望着脚前,之后才领悟到他几个钟头以来,甚或几天和几周以来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或者他发现了那样一些完全不一样的东西,一些他从未寻找过的东西,一些他既没有在大自然中见过、也没有在照片上看到过的东西,一些对他而言新鲜的东西;或者,在仰视之后,他在这块林地上发现的既不是所寻找的蘑菇,也不是另一种,更不是陌生的第三种,其实什么新鲜东西也没有发现,而是根据头顶上的天体,仅仅觉察到他脚尖前的世界:是的,这也称之为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