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5/19页)
多年来,保罗·D一直相信,“学校老师”把加纳栽培的男子汉又变回了小孩子。就是因为那个他们才逃跑的。现在,被自己烟草罐里的东西折磨着,他开始怀疑,在“学校老师”之前和之后到底有多大的区别。加纳称呼和宣布他们为男子汉——但仅仅是在“甜蜜之家”,还得经他允许。他是在为他看见的命名,还是在编造他没看见的呢?那就是西克索的疑虑,甚至是黑尔的;保罗·D一直都很清楚,不管加纳说没说,那两个本来就是男子汉。然而使他苦恼的是,一想到他自己的男子气概,他却不能令自己满意。哦,他干过男子气的事情,可那是加纳的恩赐还是他自己的意愿呢?他本来又会怎么样呢——在“甜蜜之家”之前——如果没有加纳?如果他住在西克索的家乡,或者他妈妈那儿呢?要么,上帝保佑,如果在船上呢?是由一个白人的话决定的吗?要是加纳有一天早晨醒来改变主意了呢?收回了原话。那他们会跑吗?如果他不收回,保罗们会一辈子待在那儿吗?他们兄弟两个为什么需要一整夜来决定?来讨论他们是否跟西克索一起逃走。都是因为他们被隔绝在一个美丽的谎言里,将黑尔和贝比·萨格斯在“甜蜜之家”以前的生活看成是运气太坏,而置之脑后。无知地把西克索的黑暗故事当作消遣。在保护下相信自己是特殊的。从未对佐治亚州阿尔弗雷德那样的问题产生过质疑;如此热爱这个世界的面貌,什么都能容忍,一切都能容忍,只为了在一个他虽无权享受月亮、而月亮却仍旧出现的地方活着。爱得小,偷偷地爱。当然,他小小的爱是一棵树,但它可不像“兄弟”——古老,宽阔,时刻在召唤。
在佐治亚的阿尔弗雷德有一棵白杨,小得连树苗都称不上。只是一条不及他腰高的嫩枝。那种人们折来抽马用的东西。谋杀的歌和那株白杨。他苟活着,唱谋杀生命的歌,端详一株作为见证的白杨,从未有一刻相信他可能逃脱。直到下起了雨。后来,切罗基人给他指了路,送他奔向盛开的花儿,他也只是想前行、赶路,拾起一个日子,第二天又到了另一个地方。将自己交托给没有姨母、表亲和孩子的生活。在找到塞丝之前,甚至没有个女人。
然后,她赶走了他。正当疑虑、悔恨和每一个没有问出口的问题都烟消云散,在他相信自己已决心活下去之后很久,在他想扎根的那个时刻那个地点——她赶走了他。从一间屋子赶到另一间屋子。像个布娃娃。
坐在绸布店教堂的门廊里,微有醉意又无所事事,他才会产生这些想法。迟缓的、充满了“如果……那么……”的想法,挖掘得很深,却丝毫没有触及一个男人能够赖以生存的实质性东西。于是他夹紧手腕。路过那个女人的生活,搅和进去,又任它搅和自己,这使他不可避免地栽了一个大跟头。与一个十足的女人共度余生的想法很新奇,而失去了那种感觉又使得他想哭,使得他产生了那些深入的,却又丝毫不触及实质的想法。当他四处流浪、只想着下一顿饭吃和下一场觉睡的时候,当一切都紧紧锁在他胸膛里的时候,他没有感觉到失败,没有感觉到哪件事行不通。随便什么有一点起色的事情都算是成功。现在他纳闷起来,到底是哪儿出了毛病;自从那个“计划”开始,一切都不对劲了。那还是个好计划呢。每一步都走对了,每一个出差错的可能都排除了。
西克索拴好马,又说起了英语。他把他的“三十英里女人”对他讲的事情都告诉黑尔。说是她那个地方有七个黑人要跟着另外两个人一道去北方。说是那两个人以前干过,认得路。说是那两个人里面有一个是女的,会在玉米长高的时候在玉米地里等他们——她会等上一整夜,再加上第二天的半天,他们要是来的话,她就把他们带到大篷车队去,其他人都藏在那里。说是她会发出格格的声音,那就是信号。西克索要去,他的女人要去,黑尔还要带上全家。两个保罗说他们需要些时间考虑考虑。需要些时间琢磨一下,他们最终会到哪儿去;他们将怎样生活。干什么活儿;谁会收留他们;他们该不该去找保罗·F?他们记得他的雇主住在一个叫“遗迹”的地方。他们谈了整整一个晚上才决定下来。
眼下他们要做的只是等上一个春天,等玉米长到最高,月亮满弦。
还有计划。是最好在夜里走、求个良好的开端呢,还是破晓走、以便看得清道路?西克索唾弃后一个建议。夜晚会给他们更多的时间和保护色。他不问他们是否害怕。他设法在夜里去玉米地演习了几回,把几张毯子和两把刀埋在小溪旁。塞丝能游过小溪吗?他们问他。玉米长高的时候,他说,它会干涸的。没有能存得住的食物,可是塞丝说临走的时候她能弄到一罐蔗糖浆或是糖蜜。还有一些面包。她只想搞清楚毯子是否会在埋下的地方找到,因为他们会用它们把她的婴儿捆在她背上,还要在旅途中盖。他们除了身上穿的,没有别的衣服。当然也没有鞋。刀子能帮助他们吃饭,可他们还是埋了绳子和一口锅。一个好计划。
他们观察“学校老师”和他的学生们的来来往往,并记了下来: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需要什么东西;要用多长时间。加纳太太夜里失眠,整个早上都酣睡不醒。有时候学生们和他们的老师学功课学到吃早饭。每个星期他们有一天干脆空过早饭,步行十英里路去教堂,指望回来以后能吃上一顿丰盛的正餐。“学校老师”晚饭后在笔记本上写字;学生们清洗、修理或者打磨工具。塞丝的活儿最不固定,因为她随时听加纳太太使唤,包括在夜里她太疼痛、太虚弱或者过于孤独的时候。所以,西克索和保罗们将在晚饭后去小溪里等“三十英里女人”。黑尔将在黎明前带来塞丝和三个孩子——在日出以前,在小鸡和奶牛需要照看以前,这样,等到炉子里该冒出袅袅炊烟的时候,他们就会在小溪里面或者附近跟其他人会合了。按照那样的安排,如果加纳太太夜里需要塞丝,叫她,她也会在那儿答应的。他们只消等上一个春天。
可是。塞丝在春天里怀孕了,到了八月份,她怀着孩子,身子蠢笨,可能跟不上男人们,他们有力气背着孩子,却背不动她。
可是。加纳活着时受挫于他的邻居们觉得现在可以随意造访“甜蜜之家”了,可能会在错误的时间出现于正确的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