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7/15页)
“闭上你的嘴吧。”吉迪昂对她说,随后便对儿子说,“她不光瞎,还变蠢了。”他向儿子解释,他曾经给她讲过,在美国医院中工作是什么样的。谈到过自由堕胎和血检。刮宫手术。但特蕾丝自有一套与众不同的理解问题的视角。无论他怎样向她解释血库和角膜库,她总是会曲解意思。他想,是“库”这个词把她搞糊涂了。确实如此。特蕾丝说,在美国,医生把穷人的胃、眼珠、脐带、长头发的后颈、血、精子、心脏和手指取下,在塑料箱里冰冻,然后卖给富人。在美国,孩子和大人一样跟狗在床上睡。在美国,妇女把孩子带到公园的树后卖给陌生人。在美国,电视机里的人全都赤身裸体,连教士都是妇女。在美国,为了一根金条,医生能把你放进一台机器里,只消几分钟,就能把你从男人变成女人,或者从女人变成男人。在美国,看到人既有阴茎又有乳房也不算稀奇。
“两样,”她说,“男人和女人的东西长在同一个人的身上,是吗?”
“是的。”儿子说。
“他们还在盆里种吃的来装饰他们的住宅?鳄梨啦,香蕉啦,土豆啦,酸橙啦?”
儿子笑了起来。“对,”他说,“对。”
“别怂恿她,伙计,”吉迪昂说,“她是个刻薄鬼,还是个睁眼瞎。你什么都不能告诉她。他们就喜欢胡编乱造。”
特蕾丝说她不是那种人。那些睁眼瞎在四十岁左右就失去了视力,而她则是到了五十岁之后,而且她的视力只是在几年前才变模糊的。
吉迪昂开始就“到了五十岁”这句话逗弄她。他说,更可能是六十岁,她装看不见太久了,连她自己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瞎的了。
儿子问睁眼瞎族是什么人,吉迪昂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讲的是一族由奴隶变成瞎子的人,他们在看到多米尼加岛的那一刻就瞎了。他说,这是渔民们讲的一个故事,有钱的美国人住的岛就是以此命名的。他们的船搁浅了,沉了;船上载着法国人、马匹和奴隶。瞎了眼的奴隶看不见要怎样游向哪里,只有任凭水流和海潮把他们带走。他们漂着,踩着水,最后和那些游泳的马一起登上那座岛。他们中的一些人没有完全失明,事后被法国人救起来送回了法兰西王后岛,签了契约。剩下那些完全失明的就藏了起来。那些回来的人有了孩子,那些孩子长到中年也成了瞎子。他们所看到的都是用心灵的眼睛看到的,当然,也就靠不住了。他说,特蕾丝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本人却不是,因为他母亲和特蕾丝不是同一个父亲所生。
儿子感到眩晕。廉价的朗姆酒再加上这个故事让他的头轻飘飘的。
“那些藏在岛上的人怎么样了?他们被抓到了吗?”
“没有,伙计,他们还在那儿,”吉迪昂说,“他们骑着那些马满山跑。他们学会了骑马穿行于雨林之中而不撞上任何树木,任何东西。他们互相比赛,还与塞德维沼泽中的女人睡觉,寻欢作乐。每逢暴风雨前,你都可以从这里听到他们匆忙离开的声响。像打雷一样。”他说着,爆发出一阵嘲弄的大笑。
儿子也笑了,笑罢问道:“说真的,有谁看到过他们吗?”
“没有,而且他们不能容忍有眼睛的人不经允许就看他们。要是他们知道你看到他们了,他们会怎么样就没法说了。”
“我们原先以为,你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呢。”特蕾丝说。
“是她这么想,”吉迪昂说,“不是我。我自己认为,瞎眼是因为二度梅毒。”
特蕾丝不理会这种判断。“是我让他那样放着窗户不修的。这样你才可以弄到食物。”特蕾丝说。
“是你做的?”儿子对她微笑。
特蕾丝得意地拍着胸口。
“特蕾丝小姐,我一辈子都爱你,我从心底里感激你。”儿子拿起她的手,吻着她的手指。特蕾丝尖叫一声,咯咯笑了起来。
“我说过,你不会向砍刀辫子要东西的,所以我就在洗衣房给你留了吃的。你一直都没到那儿去拿。”
“砍刀辫子?那厨娘?”
“就是她。那个魔鬼。因为她,我简直每星期要淹死两次。不管天气好坏,我到那地方之前都差不多快淹死了。”
“别听她的。她跟渔民一样了解那些水域。她不喜欢美国人的小心眼。就因为他们有时候有点势利眼。我和他们还合得来。他们说让特蕾丝走,我就说好吧。可我把她又带了去,告诉他们,这是个新来的女人。”
“他们不知道?”
“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们根本不看她一眼。”
特蕾丝被吻手的举动提起了精神,就想多问问女人抓子宫的事,但吉迪昂大声制止她。“她原来是个奶妈,”他告诉儿子,“靠给白人婴儿喂奶来过日子。后来有了婴儿奶粉,她差点没饿死。只好靠捕鱼为生了。”
“婴儿奶粉!”特蕾丝说,用拳头猛砸了一下桌子,“怎么喂婴儿那种叫婴儿奶粉的东西呢。听着就像是谋杀和坏名声。可我的奶水照样有,到今天还有。”
“走开吧,老婆子,谁想听你那脏奶头的事。到外边去吧。”吉迪昂轰着她,她只好离开了桌子,但是没有出屋。她不出声之后,吉迪昂朝这栋房子挥了挥手臂,告诉儿子:“你随便什么时候来,这儿都欢迎你。”他的手臂指到了特蕾丝夜间睡觉的帆布床、阿尔玛·埃斯特有时睡的地板和他睡觉的小卧室。
儿子点点头。“谢谢。”
“我当真的。随便什么时候。那边死气沉沉的。也许你能在这儿找个工作。这里活儿很多,你又年轻。”
儿子吮了一口兑朗姆酒的咖啡,心里想不通,既然这里有很多活儿,吉迪昂为什么却一个也没做。“你在那边干多久了?”
“到现在足有三年了。开始时来来去去的。他们当初只按季节来。”
“你在美国有居民身份了吗?”
“当然。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娶那个疯护士?拿到护照和一切。不过,听我说,我在那边不会露出我识字的样子。他们给你的活儿太多了。吩咐你装这个修那个。我装成根本不识字的样子。”
“你离开美国这么久,恐怕现在居民身份已经作废了。”
吉迪昂耸耸肩。“美国是个坏地方,不能死在那儿。”他说。他不后悔。唯一让他懊悔的是失业保险。那可真是件绝妙的好事。你得把它交给美国。他们知道怎么赚钱,也知道怎么花钱。他们是这世界上最大方的人。现在的法国人像没出嫁的姑娘似的那么手紧,可是美国人,哈哈。
过了一会儿,他们都沉默了。特蕾丝喘着粗气,儿子还以为她睡着了呢。他看不到她的眼睛,但阿尔玛的眼睛在闪亮,还盯着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