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7/8页)

“说呀,他是不是这么对待你的?”

“我就在父亲身边跟他一起干活,就在他身边。从我四五岁时起我们就在一起干活。就我们父子俩。我母亲死了,是派拉特出生时死的。派拉特那会儿还是个婴儿呢。白天她待在另一个农庄里。每天早晨我抱她去那儿,然后穿过庄稼地回来同父亲会合。我们得把‘林肯总统’套到犁上,还要……那是我们给那匹母马起的名字:‘林肯总统’。爸爸说,林肯在当总统之前是位犁地的好手,你可不能让一位犁地的好手离开他的活计。他还把我们的农庄叫作‘林肯天堂’。我们的农庄不算大,不过当时在我眼里显得挺大。现在我知道那只不过是块小地方,可能有一百五十英亩吧。我们只耕种五十英亩,大概有八十英亩是一片树林,可能是橡树和松树吧,大概那就是他们想要的财产——那些木材,那些橡树和松树。我们还有一个四英亩的水池,连着一条小河,里边净是鱼。就在山谷的正当中。门图尔山是最美的山了,我们住的地方是门图尔县,就在萨斯奎哈纳的北边。我们有一个四间房大小的猪圈。谷仓是一百四十英尺长、四十英尺宽,上面是四坡屋顶。山里到处都是鹿和野火鸡。谁要是没吃过爸爸做的野火鸡,就不算吃过东西。他在火上快快地燎一下,把火鸡的周身全烧黑,这样就封住了,就把油汁封在鸡里了。然后他再用炙叉慢慢烤上二十四小时。等你把烧焦的外皮剥开,里边的肉可嫩哪,甜腻腻、油乎乎的。我们还有果树,苹果、樱桃。有一次派拉特打算给我做一个樱桃馅饼。”

麦肯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慢慢绽开。他已经有许多年没谈过这些了,最近几年甚至都不大去想了。他刚结婚时,经常跟露丝谈“林肯天堂”。门廊笼罩在黑暗之中,他坐在那里,一开口就把那块本该属于他的土地描述一番。还有在他刚买进房产时,总在理发馆附近闲逛,跟那里的男人们交换故事。可是近年来,他已经没有这类时间或是这份兴致了。不过今天他又跟儿子谈起了以往,而那块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都历历如在眼前:那口井,那个苹果园,那头叫“林肯总统”的母马,它的小驹“玛丽·托德”,他家的奶牛“尤利西斯·S.格兰特”,那头叫“李将军”的猪。他就是用这种方式来了解父亲记得的历史的。(美国南北战争中,格兰特继林肯之后任总统,统率北军,李将军则为南军统帅。)他父亲不识字,只知道亲眼所见或亲耳所闻的事情,但是他却把某些历史人物深深印在了麦肯的脑子里。麦肯在学校做学生的时候,每当读到这些人物,总要想起家中那些牲畜具备的“人格”,他家的马和猪。父亲管他们的耕马叫“林肯总统”也许只是一个玩笑,但麦肯一想到林肯,总是满心喜爱,因为他热爱那首先来自一匹强壮、耐劳、温和、驯顺的马的印象。他甚至喜欢“李将军”,因为一年春天,他们把这头猪杀了,吃到了弗吉尼亚州以外最好的猪肉,“从臀尖到熏火腿到硬肋到香肠到头肉到猪蹄到猪尾到干肉”——整整吃了八个月,在十一月时还有响皮吃。

“‘李将军’在我身边还是蛮不错的,”他笑着对奶娃说,“是我知道的最好的‘将军’。连它的睾丸味道都挺好。瑟丝做出了最好的猪肚。哟!我差点忘了那女人的名字。对,是瑟丝。她在宾夕法尼亚州丹维尔一家白人的大农场里干活。说来有意思,事情不知怎么就忘了。多少年来,你什么都记不得了,可是就像这会儿,一下子又都想起来了。有一次赛狗,对,他们搞过一次。那是当时那地方体育运动上的一件大事。狗赛跑。白人可爱他们的狗了。在杀掉一个黑鬼的同时还要爱抚地给狗顺毛呢。我还看过成年白人为自己的狗大声痛哭。”

他的语气奶娃听起来很不寻常,不那么生硬。他的话音也不一样,更像南方黑人,听起来要舒服和轻柔得多。奶娃也轻声讲道:“派拉特说有人射杀了你们的父亲。把他打到空中有五英尺高。”

“他花了十六年时间才把那个农庄弄成那副样子。现在,那儿成了暴徒出没的县境,当年可不一样,那时候那地方可……好了。”

“谁把他打死的呢,爹?”

麦肯把目光对准了儿子,“爸爸不识字,连签名都不会。他只是做记号。他们骗了他。他画了押,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们就对他说,他的财产属于他们了。他从来没读过书。我打算教他,可他说那些小符号他记不到第二天。一辈子就写过一个字——就是派拉特的名字,是从《圣经》上抄的。就是他写的名字,派拉特装进了她的耳环里。他当初要是让我教他就好了。他一生碰到的倒霉事全因为不识字。由于他不识字,连姓名都闹了个一团乱。”

“他的姓名?怎么回事呢?”

“那是宣布自由时候的事。州里的全体黑人都要到自由民管理局去登记。”

“你父亲是黑奴吗?”

“你问得有多蠢?他当然是啦。一八六九年的时候,哪个黑人不是?他们全都得去登记,自由民和非自由民,自由民和原先的黑奴,全得去。爸爸当时才十几岁,就去登记了。可是坐在办公桌后边的那个白人喝醉了。他问爸爸在何处出生。爸爸答说麦肯。他又问爸爸父亲是谁。爸爸回答:‘他死了。’又问爸爸主人是谁,爸爸说:‘我是自由民。’好了,那个北方佬倒是都写下来了,可是填错了地方。给写成了出生于丹佛里,鬼知道在什么地方。在该填姓名的地方,那个蠢货写上了‘戴德’,逗号,‘麦肯’。(。(即姓戴德,名麦肯。麦肯本是出生地,戴德本指父亲“已故”(Dead),醉酒的白人登记员把“已故”错填到姓氏一格内,结果这家便姓了戴德(“死”),所以奶娃一直不喜欢这个姓。)可是爸爸不识字,根本没发现怎么给他登记的,直到后来妈妈告诉了他。他们俩是在北上的大车上碰上的。他们说东说西,他就告诉她,他已经是自由民了,还拿出登记的证明文件给她看。她看了证明,给他读出来上面写的是什么。”

“他不必保持那个名字,对吧?他完全可以用他自己的真姓名嘛,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