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第6/7页)

有时,某些生灵会夺走她的怜爱。也许是一只喜欢她的整洁、严谨和忠实的小猫,跟她一样干净安宁的小猫。小猫会悄无声息地安卧在窗台上,用眼睛抚慰她。她会把猫抱在怀里,任它后爪在自己胸前使劲踢蹭寻找落脚之地,前爪抠住她的肩膀。她会轻轻地摩挲光滑的猫毛,感受着毛皮下舒展的肌肉。只要她无比轻柔的触摸落下来,猫就会恃宠而骄地舒展腰身,张开嘴巴。当猫在她手下拧来扭去,因为极度的感官享受双眼眯成一条缝时,她会接受这种异样的愉悦感。当她站在桌边准备饭菜时,猫会在她的小腿周围转悠,猫毛引起的刺激从小腿盘旋而上蔓延到大腿,惹得她的手指在做馅饼的面团中微微颤抖。

有时,她在看《自由》杂志的“思想激励”专栏时,猫会跳到她的膝盖上。她会抚弄那隆起的软毛,让猫的体温渗透全身,传到她大腿深处那片私密的区域。有时杂志掉到地上,她就微微分开两腿,她和猫依然紧贴着,也许一起活动一会儿,然后小睡片刻,直到四点钟,那位闯入者下班回来,他早就急切地暗暗琢磨着晚饭吃什么了。

猫从来都很清楚,在她的感情中自己居于首位。甚至在她生了孩子后依然没有改变。因为她生过一个孩子—既顺当又不痛苦。但只生了一个。是个儿子。名叫朱尼尔。

她就是这种来自莫毕或者麦里迪恩、艾肯的女孩,她的腋下和腿间从不出汗,浑身散发着树木和香草的气味,在家政系学过做蛋奶酥,如今跟随丈夫路易斯搬到了俄亥俄州的洛兰。她的名字叫杰拉尔丁。她在那里构筑爱巢,熨烫衬衣,栽种荷包牡丹,跟猫玩耍,还生下了路易斯·朱尼尔。

杰拉尔丁不许她的宝贝朱尼尔哭闹。只要孩子的需求是物质方面的,她总能满足—例如舒适和温饱。她会给他梳头、洗澡、抹油、穿鞋。杰拉尔丁从不跟孩子谈心,不逗他玩,也不用连串亲吻娇惯他,可是她觉得自己满足了孩子的其他一切需要。不久,孩子便发觉母亲对待他和猫的态度截然不同。随着渐渐长大,朱尼尔开始学着如何把对母亲的仇恨转嫁到那只猫身上,在看着它受苦的时候度过片刻快乐时光。那只猫能活到现在,完全是因为杰拉尔丁很少离开家,猫在遭到朱尼尔的虐待后能及时获得安抚。

杰拉尔丁、路易斯、朱尼尔和那只猫住在华盛顿·欧文学校的操场附近。朱尼尔完全把操场视为自己的地盘,学生们很垂涎他可以自由地晚睡,可以回家吃午饭,放学后可以继续占据操场。他可见不得秋千、滑梯、单杠和跷跷板空着,总是想方设法呼朋唤友,尽可能长时间地在上面逗留。他找的都是白人孩子,因为妈妈不让他跟黑人玩。她向儿子解释过有色人种与黑人之间的区别。他们是很容易分辨的。有色人种整洁安静;黑人肮脏喧闹。他属于前一种人群:白衬衫、蓝裤子,头发剪得贴近头皮,免得让人联想到黑人的卷毛,发线还是被理发师文在头皮上的。冬天,母亲在他脸上涂上杰根斯乳液,让肤色不至于变成灰白。尽管他的肤色浅淡,也仍有可能变得灰蒙蒙。有色人种与黑人之间的界限并不总是特别分明。个别细微却可能透露真相的标志会威胁着抹去这种界限,因此必须始终保持警觉。

朱尼尔本来很喜欢跟黑人孩子一块玩。他最钟爱的游戏是山中之王,让那些孩子把他从土丘上推下去,然后从他身上滚过。他喜欢体验那种被结实的躯体压过身体的感觉,喜欢闻他们身上散发出的粗野的黑人味儿,喜欢听他们张口就说“我操”。他喜欢跟这些孩子坐在马路边上比谁的折刀锋利,谁的唾沫吐得又高又远。在厕所里,他喜欢跟他们分享撒尿撒得又远又长的荣耀。湾仔和P.L.曾经是他崇拜的偶像。慢慢地,他开始同意母亲的看法,认为这两个人没有一个配跟他玩。现在他只跟拉尔夫·尼森斯基玩,拉尔夫比他小两岁,戴着眼镜,对什么都没兴趣。朱尼尔越来越着迷于欺负女孩子。让她们尖叫着跑开简直太容易了。如果她们摔倒后露出了内裤,他会哈哈大笑。她们爬起来,通红的脸皱成一团,那副样子让他感觉开心极了。他不怎么欺负黑人女孩。她们外出时通常成群结伴,有一次他朝她们扔了块石头,她们追上来抓住他,狠狠地揍了他一顿。他对母亲撒谎说是湾仔干的。母亲极为恼火。父亲则不动声色地看着《洛兰日报》。

如果忽然来了兴致,他会叫住过路的孩子去玩秋千和跷跷板。如果那孩子不肯,或者稍微玩一会儿就走了,他就朝人家扔石子。现在他扔石子的功夫可厉害了。

在家里,他一会儿感到无聊,一会儿又感到害怕,于是操场就成了他的乐园。有一天,他觉得特别无聊,这时看见一个非常黑的黑人女孩正在横穿操场。她走路时始终垂着脑袋。他以前见过这个女孩很多次,她总是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角落里。从来不见有人跟她玩。他想,可能是因为这女孩长得太丑了吧。

于是朱尼尔朝她喊道:“喂!你干吗闯进我的院子?”

女孩站住了。

“不经我允许,任何人都不能穿过这个院子。”

“这又不是你家的院子。这是学校的。”

“但我负责管理。”

女孩就要走开。

“等等,”朱尼尔朝她走过去,“你要是愿意,可以在这儿玩。你叫什么名字?”

“佩科拉。我不想玩。”

“来吧。我不会纠缠你的。”

“我要回家了。”

“听我说,你想看样东西吗?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

“不想。什么东西?”

“上我家去。瞧,我就住在这儿。走吧,我给你瞧瞧。”

“给我瞧什么?”

“几只小猫。我们养了几只小猫。如果你喜欢,可以带走一只。”

“真的猫吗?”

“当然了。走吧。”

朱尼尔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裙子。佩科拉动身朝他家走去。得知她同意后,朱尼尔在前面兴奋地跑起来,不时停下来回头喊叫着让她快跟上。他抓住打开的院门让佩科拉进去,微笑中带着鼓励。佩科拉走上前廊的台阶,站在那里犹豫不决,好像害怕跟他进去。屋里显得很暗。朱尼尔说:“家里没人。我妈出去了,我爸还在上班。你不想看看那几只小猫吗?”

朱尼尔打开灯。佩科拉迈进房门。

太漂亮了,她想。多漂亮的房子啊。餐桌上放着一大本金红色的《圣经》。房间里到处可见带花边的布艺品—扶手上、椅背上、那张大餐桌的正中间和小桌上都铺着。所有的窗台上都摆着花盆。墙上挂着耶稣的彩色画像,画框上装饰着漂亮的纸花。她想慢慢地,慢慢地欣赏屋里的一切。可是朱尼尔不停地说:“嘿,你快来,快来。”他把佩科拉拽进另一个房间,这间甚至比刚才那间还要漂亮。同样有许多小布垫,一盏巨大的灯带着绿金两色的底座和白色的罩子。地上竟然还铺着块毯子,上面印着巨大的深红色花卉图案。当她沉浸在花卉欣赏中时,朱尼尔叫道:“接着!”佩科拉转过身来。“给你猫!”他大叫一声,接着把一只大黑猫扔到她脸上。佩科拉惊恐地吸了口气,感觉嘴里塞进了猫毛。那只猫抓着她的脸蛋和胸脯,极力想站稳,最后还是软塌塌地跌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