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恩人(第5/10页)

她记得她坐着公共汽车回去,一路上睡着了几次,周围飘来海水的咸味。除了快气炸了的那一回(当时怒火已经遮住了她的眼睛),这是她二十八年来第一次看见丝克。整整齐齐的房子坐落在街道两边,街道都有着英雄的名字,或是修路前砍掉的树的名字。马切奥餐馆在“角斗士街”上,“上帝的羔羊路”对面。和它竞争的是“亚瑟王子街”上一家新的汉堡店,叫派蒂汉堡。然后就到家了。那本是熟悉的地方,但你一离开,它就背着你不停地变化。你记得这里是奶油色的,像油画一样,现在看着只是一片片油漆。生气勃勃的魔幻般的邻居,样子也模糊了起来。美梦里,噩梦里,那座房子总在那里,如今它不再岿然不动,不再光彩熠熠,而是破败不堪,却让你更加渴望,因为它的变化也正是你的变化。房子并没有缩小,是你缩小了。窗户并没有歪,是你歪了。这座房子从来没有如此属于过你。

留心冷漠地注视了她很久,没有丝毫友好的神色。克里斯廷走过去,重重地关上门。她们简单几句话就算是达成了协议,因为梅已经没有希望了,家里脏成一团,留心的手被关节炎折磨得快要残废,而且镇上的人谁都受不了她们。于是上过私立学校的那个做起了家务,字都不识几个的那个成了一家之主。被男人卖掉的那个和被男人买来的那个较量着。她一定是非常绝望,才会回到这里,因为这里的主人宁愿把房子烧掉也不想让她进来。有一次为了赶走克里斯廷,留心真的把她的床烧了。所以为了安全起见,这次她住进厨房旁边的小套间。看到留心那双废了的手,她感到一丝安慰,但她也知道,这个女人就算用这样的手也能让自己不得安宁。没有谁比留心更狡猾、更狠毒。因此厨房和克里斯廷的套间之间有个隐蔽的插销,还有一把非常结实的锁。

看到一只海龟从路上穿过,克里斯廷赶忙刹了车。但刚刚避开这只,马上又压到了另一只跟在后面的。她停下车来看了看后视镜——左边的,右边的,前面的——看海龟是死是活,是四脚朝天正在求救,还是已经变成一块裂开的一动不动的壳。她的手开始发抖。后视镜里什么都没有。她走下车,往回跑去。人行道上空荡荡的,橙树纹丝不动。哪儿都没看见海龟。那第二只海龟,落在后面的亚军小姐是不是她的臆想?它被一辆开偏的车压碎了,那车是为了救它更受宠爱的姐妹。她看着路面,没有想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没有自问为什么她的心会被十二号公路上爬行的一只海龟触动。她看见路的南边,第一只海龟走过的地方,似乎有点动静。她慢慢走过去,满心宽慰地看见两个亮亮的绿壳在向树那边移动。轮子没压到亚军小姐,开车的人在那里发抖的时候,它已经追上了前面那只。克里斯廷呆呆地看着两只海龟走远。等到后面一辆车停下时她才回到自己车里。她离开路边时,后面的司机笑着说:“家里没马桶是吧?”

“走开,混蛋!”

他对她竖了下中指,开走了。

律师或许有些惊讶,因为克里斯廷并没有预约。但她还是见了她。每次克里斯廷闯进办公室时都会受到接待。她从一个被宠坏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声名狼藉的无家可归者,这变化既不缓慢,也不隐蔽。大家都知道。她可不是坐在事业有成的丈夫开的豪华轿车里回来的。不是学有所成,带着幸福的家人回来的。当然更不是诉说着艰难创业的故事,抱怨着主管、顾客、病人、经纪人、健身教练如何让人应接不暇地回来的。总之,她不是昂着头衣锦还乡的。她的人生是失败的。她名声扫地。但她毕竟也是柯西家的人。在港口一带,柯西的名字依然让人侧目。威廉·柯西(威廉(William)是比尔(Bill)的正式写法。)曾经拥有许多房产,一座度假酒店,两条船,银行里存着大量惹人议论、传说纷纭的资产。他总是让人好奇,但听说他没有留下遗嘱,整个镇的人都沸腾了。只有一张一九五八年的菜单上有他喝了威士忌之后涂写的几行心愿。具体是:一,“朱莉亚二号”送给拉尔夫医生;二,黑山雪茄留给丝克警长;三,酒店留给比利仔的妻子;四,莫纳克街的房子还有剩下的所有钱都留给“我心爱的柯西孩子”;五,一九五五年产的敞篷车送给L;六,装饰别针送给米大叔;诸如此类,直到最后是把他收藏的唱片留给傻瓜汤米——“上帝创造的全世界最棒的布鲁斯吉他手”。毫无疑问,那晚他喝了很多野火鸡威士忌,心情大好,就和几个烂醉的朋友坐下来,在小吃、今日特价、开胃菜、主菜和甜点之间又涂又画,把财产分给了他最喜欢的那些人。他死后三年,几个酒鬼朋友被一一找到,证实了确有此事,笔迹也是对的,并且证明当时他头脑足够清醒——这头脑之后就再也没有想过这件事。问题像蛇一般绵延不绝:他为什么把他的新船给拉尔夫医生?什么雪茄?巴迪治安官已经去世多年,那东西是给他儿子的吗?可博斯·丝克根本就不抽烟。米大叔又是谁?留心说是紫调乐队的主唱。梅说不是,是第五大道舞厅的经理,不过他坐牢了,囚犯能继承遗产吗?就是些唱片罢了,白痴,他都没写你的名字,那又怎样?他提都没提你!为什么要把敞篷车给不会开车的人卖车又不需要会开车这不是什么遗嘱这简直就是本漫画书!大家专注于别针、雪茄,还有老唱片现在值多少钱,一直没有问最关键的问题——“我心爱的柯西孩子”是谁?留心声称是她,这很有道理,尤其是她喊她丈夫“爸爸”。但是从血缘上来说,克里斯廷才是唯一剩下的“柯西孩子”,她作为后代,权利不亚于作为遗孀的留心。至少她和梅是这么想的。但她离开家那么多年,而且除了在一个暑假来打过杂之外,从没在酒店工作过,这削弱了克里斯廷的地位。法庭乐呵呵地查看了油迹斑斑的菜单,估计还懒洋洋地在菠萝味菜丝和牛肉炖豆之间打量了一番,在三个法官的意见之后,暂时(在没有别的证据之前)判定留心是那个喝醉的人所说的“心爱的柯西孩子”。

不过格温多琳·伊斯特律师不这么认为。最近她告诉克里斯廷,如果上诉的话,改判的希望很大。她说就算没找到改叛的证据,也有重审的余地。克里斯廷找了好多年,在酒店,在家里,结果什么都没找到(只翻出一堆梅疯癫时留下的垃圾)。如果真有什么别的东西——一份打印出来的能看懂的真正的遗嘱,那么也是在留心卧室某个锁着的写字台抽屉里,卧室门晚上也会锁起来,防止有人“闯进去”。现在情况有些紧急。等不到另外那个人死掉或者至少突然中风不起,因为她们中间又出现了第三个人。留心雇了一个女孩。帮她写回忆录,吃早饭时朱妮尔·薇薇安说。想到一个断断续续上了不到五年学的人“写”什么东西,她差点把一口咖啡喷出来。朱妮尔一面舀着葡萄柚,一面笑着说“肥忆录”(回忆录(memoir)源自法语,发音规律与一般英语单词不同。),模仿不识字的留心的发音。“写她的家庭。”朱妮尔说。什么家庭,克里斯廷想,海边那一窝老鼠吗,在桶里洗澡、睡觉不脱衣服的?抑或她觉得自己不仅拥有柯西家的房产,还拥有柯西家的血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