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恩人(第7/10页)
克里斯廷停了车,翻下遮阳板上的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是不是还说得过去。之前她并不习惯这样,这是从第一次去格温多琳·伊斯特办公室时的一场偶遇之后开始的。她正要走进大门,忽然感觉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一个戴着棒球帽、穿着运动服的女人朝她笑着。
“你是克里斯廷·柯西吧?”
“对。”
“我就知道你是。我以前是在柯西酒店上班的。很久很久以前了。”
“哦,是么?”
“我记得你。海滩第一美腿。天哪,你以前那么好看。你的皮肤,还有漂亮的头发。不过你那双眼睛一点都没变。上帝啊,你那时候真性感。你不介意我这么说吧?”
“当然不介意了,”克里斯廷说,“丑女人总是对美了若指掌。不这样没办法。”
她没有回头看那个女人是笑了还是吐了唾沫。不过之后每次去见律师,她都忍不住先照照镜子。“漂亮的头发”需要剪了,还需要做个发型,什么发型都可以。皮肤还没什么皱纹,不过“那双眼睛”——只看周遭,从不看内心——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人的。
格温多琳·伊斯特很不高兴。办公室是要根据预约来安排会面时间的。克里斯廷的到来就像是非法入侵。
“我们一定要采取行动,”克里斯廷说,边说边把椅子拉近桌子,“发生了一些新情况。”
“您说什么?” 格温多琳问。
“遗嘱的事。一定要阻止她。”
格温多琳心想,就为了那些遥遥无期的律师费而迎合这个难缠的客户实在不值得。“听着,克里斯廷。我很支持你,你知道的,你也会获得法官的支持。但您现在就住在那里,不用付房租也不用付生活费。事实上可以说柯西太太在照顾你,而她本没有这个义务。从某种程度上来看,你已经在享受得到这个房子的好处了。说不定现在还更好一点。”
“你说什么?只要她想,她随便哪天都可以把我赶到大街上。”
“我知道,”格温多琳答道,“不过她二十年了都没这么做。你觉得呢?”
“我觉得那是因为我在给她当奴隶。”
“好啦,克里斯廷,” 格温多琳皱起眉头,“你又没有住养老院,也没有靠福利生活……”
“福利?福利!”克里斯廷先是轻轻说,接着叫了起来,“你想,如果她死了,房子是谁的?”
“要看她愿意给谁了。”
“给她弟弟啊,侄子啊,表妹啊,或者哪个医院什么的,对吧?”
“谁都可能。”
“不一定会给我吧?”
“只要她愿意。”
“那把她杀了也没什么用?”
“克里斯廷,别开玩笑了。”
“你听我说。她刚刚雇了一个人。一个女孩。年轻女孩。她已经不需要我了。”
“嗯,”格温多琳沉思了一会儿,“你觉得她会同意签个租约什么的吗?能够保证你有地方住,有一定的经济来源,用来交换你的……服务?”
克里斯廷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似乎想找出一种新的语言来表达她的意思。和这个女律师说清楚不应该这么难的。不管怎么说,伊斯特小姐也是有上滩背景的,她就是这里一个中了风的罐头厂女工的孙女。她用中指在律师的桌子上一下下敲着,强调她说的某些字眼,“我是威廉·柯西的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分文不取地照料这座房子和他的寡妇已经二十年了。我做饭,打扫卫生,洗她的内裤,熨她的床单,买菜……”
“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要找人取代我!”
“别着急。”
“她要找人取代我!她一辈子都是这样,你不知道吗?把我取代,把我赶走。我永远是最不重要的那个。永远是被赶走的那个,滚蛋的那个。”
“克里斯廷,你冷静一点。”
“这是我的地方。我十六岁生日派对就是在这房子里开的。我出去上学的时候,地址写的就是这里。我属于这里,谁也别想对我挥着什么沾满油的破菜单把我赶走!”
“但是你离开这处房产已经很多年了……”
“去你妈的!你要是不知道房子和家有什么区别,就该被人一脚踹在脸上,你这个蠢货,白痴,罐头厂的垃圾!你被解雇了!”
从前有个小女孩,她梳着四根辫子,每根上面系着一朵洁白的蝴蝶结。她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在一座大酒店的阁楼下面。房间的墙上贴着勿忘我图案的壁纸。有时候她会让她的新朋友留下来一起住,她们会笑啊,笑啊,直到笑得在床上打起嗝来。
有一天,小女孩的妈妈告诉她,她得从她的房间里搬走,去另一层楼的小房间里睡了。她问妈妈为什么,妈妈说,是为了保护她。有些事情她不该看见,不该听见,也不该知道。
小女孩逃跑了。她在一条飘着橙味的路上走了好几个小时。后来一个戴着大圆帽和徽章的人找到了她,把她送回家。回去后她还争着要回自己的房间。妈妈让步了,不过晚上会用钥匙把她锁在房间里。没过多久,她就被送到了很远的地方,远离了她不该看见、不该听见也不该知道的东西。
除了那个戴圆帽和徽章的人之外,谁都没有见她哭过。从来没有人见过。就连现在,她那双“一点都没变”的眼睛也依然不流泪。但那双眼睛也第一次看见了她妈妈心中那个凶险的世界。她曾经恨她的妈妈,因为妈妈要把她赶出自己的房间,而且巴迪治安官把她送回家时,妈妈又狠狠打了她的脸,让她的下巴磕到了肩膀。被打之后,她在L的床下躲了整整两天。所以他们把她送到了枫林谷学校。她在那里受了很多年的煎熬。在那里,有梅这样的母亲让她很尴尬。尽管枫林谷的老师对积极活动的黑人很谨慎小心,但当他们读到梅写给《亚特兰大环球日报》诉说白人“荣耀”和指责被误导的“自由乘客运动(民权运动者搭乘黑人、白人混杂的大巴,进入实行种族隔离政策、禁止黑人和白人同乘的南方诸州的示威运动。)的语无伦次的信时,公开表示无法接受。克里斯廷很高兴她和母亲的关系仅限于写信,因为这些信她可以藏起来,也可以毁掉。除了偶尔说一些名人的小道消息之外,信里没什么内容能让一个想受人欢迎的十三岁小女孩感兴趣。一年年过去,她简直都读不懂那些信了。克里斯廷现在可以嘲笑自己的无知,不过那时梅写的看起来就像密码:“CORE(CORE 是种族平等大会(Congress of Racial Equality)的缩写,下文“Cora”是对时事不关心的克里斯廷的误读。)”在芝加哥静坐抗议(这个“Cora”又是谁?),墨索里尼辞职了(去干什么?),底特律着火了。是希特勒杀了罗斯福还是罗斯福杀了希特勒?——反正他们是在同一个月死的。大多数信件都是关于留心的所作所为。阴谋,诡计。现在她终于理解了她的母亲。梅心中的那个世界永远在倾颓,在那里她的地位永远受到威胁。梅是个穷得吃不饱饭的牧师的孩子,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依靠的是黑人的安分守己。从一九四二年她公公再婚开始,整个二战期间直到战后,事情越积越多,直到她因为挣扎着对抗家庭内外的某种东西而变得滑稽可笑。不过克里斯廷想,她的方法也许不对,她的直觉却没有错。她的世界被入侵,被占领,变成了一片狼藉。如果不警惕,不去持续地保护它,这世界会从你身边悄然溜走,让你心脏颤抖,太阳穴抽搐,从一条不再有橙子香气的路上仓皇逃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