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空空如也的山间小道(第19/22页)

这时,在我眼前出现了一个如此充满深情却又如此粗俗无礼的民族,在许许多多行为中嘲笑思想上的敏捷和行动上的迟钝。勤劳(“干活时我们远在前面”,哥哥一封信里这样说);成人的语言中交织着儿童的表达;绝望时寡言少语,几乎一声不吭,高兴和渴望时,说个没完,简直就是欢欣鼓舞;没有贵族,没有一致的步伐,没有地产(地只是佃租来的);惟一的国王就是那个传奇英雄,被美化了,四处漫游着,短暂地显现出来,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尽管如此,思来想去,这个民族压根儿也不是那个特有的斯洛文尼亚民族,或者那个我凭着词语感知的世纪转折时期的民族,而更多是一个不确定的、永恒的、超然于历史之外的民族——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存在于永恒不变的、惟独受到四季调节的当下的民族,存在于一个听凭于天气、收获和牲畜疾病规律的此岸之中的民族,而且同时存在于任何历史的彼岸,或者之前,或者之后,或者一旁——此时此刻,我意识到了,连哥哥那些画叉的标记也帮助形成了这样一个永恒的图像。你怎么会不愿意把自己算作那个不为人知的民族的一员呢?就战争、贵权和凯旋的队伍而言,可以说她只有借用来的词语,然而却为那些最不显眼的东西创造出一个个名称来,不管是为屋子里窗台下的空间,还是为野外田间道上的石头被刹车的轮子磨得闪闪发光的地方。她最有创造性的就是为那些只有孩子们才会梦寐以求的避难所、隐蔽所和活下去的场所取名:低矮丛林里的掩体、洞穴后面的洞穴、森林深处肥沃的空旷地——而她同样从来也没有必要去反对其他民族把自己当作那样一个上等民族而隔离开来(因为她真的居住和耕作在自己的土地上,在每个词语里都显而易见)。

如果说哥哥的工作笔记直截了当地通过另一种语言立刻就转化为他的事业,也就是那个果园的话,那么他这本词典则超越了果园,转化为全部的童年情景。童年?是我那特殊的童年吗?是我凭借着那些名称发现我个人经历的地方和事物吗?毫无疑问:情节就发生在父亲的庄园里。火炉后面的空间、地下室里果子酒桶的支架、炉灶里的灰洞、牛棚里用石头围起来的水槽、突现在花园里的葡萄叶、耕地时的最后一道犁沟,从这一个个表达的词语中,我在我们家里分别都看到了那个相应的事物。真的,那一个词才把光明投向了“我们的”大镰刀那壮实的末端,“我们”那与果核分不开的桃子,“我们的”李子那蓝蓝的色彩;自个儿把我们的底土——腐殖质层下的鹅卵石层,萝卜坑——抬升到一个虚幻和光明的空间里。

然而,不是也有许许多多的词语,我从中看出了我一辈子从来也没有碰到过的,而同样只可能属于家乡,属于我们的图像吗?我们的马从来就没有过那样的“鳗鲡条纹”。可是现在,就凭借着这样一个为之确立的表述,我在家乡的围牧场里看到了那匹马具有一模一样的条纹。之前我也从来没有听到过蜂王的声音,而它现在通过那个拟声动词从父亲那个被遗弃的蜂房里回响在这位读者心灵的深处,伴随着家乡一大群蜜蜂的嘈杂声,“像从沸腾的泥浆里发出来一样”。是的,那个“用桦木声管吹奏出乱哄哄的声音的人”就是我,这个拿一个个词语来表述这一切的读者。而同样也是这个读者,他沉浸在那根“上面长着一排排草莓的草茎上”,立刻又把它拿在手上,从七峰山后面,走出那片共有的森林里。

在这里,我想起了那位老师,那位童话诗人。在旅行过程中,他正是作为不在场的人成了对我的一种支持。他写的那些童话从来都没有一个故事,而是对事物的描述,并且分别涉及的也只是一个独立的东西,自成一体。当然这个东西作为情节背景或者发生地在民间童话中肯定是不陌生的。可在他那里,出现的无非是森林里的茅舍,没有女巫,没有迷途的孩子,也没有火光(至多不过是从烟囱里喷出烟雾来,在冷冰冰的空气中立刻又消散了);在七峰山后面,不过是一条小溪,清澈见底,让人看上去分不清是河床还是路,可在那深暗而微长的路石上,只见鱼鳍动来动去,终于也可以听到水声了,流水在冲过一块突出的圆形岩石时发出了永不停息的响声。他的童话中,惟有一个可以说其中有故事发生了,它描述的是一个荆棘灌木丛(当然其中并没有那个会分身术的邪恶犹太人):这个灌木丛位于一片不可穿越的荒漠之中,周围被一道宽阔的沙圈包围了。在这个沙圈里,随着结尾一句话,突然出现了一个我——叙述者,并且把一大把沙子扔进那稀疏的灌木丛里,“接着再来一把,再来一把,永不停息地如此扔下去”。按照作者的说法,他那“一个事物的童话”应该是个“阳光童话”,不用那习以为常的、阴森森的月光陪衬就足够了。“阳光和事物”,他认为这就够神奇了:这就是“事态”。哪怕只是朝上望一眼树冠,也会产生出童话的氛围来。

与之相应,这本老词典现在作为一个词语的童话集,借助世界图像的力量影响着我,即使这个读者并没有亲自经历过那些图像,犹如没有亲自经历过那根结着一串串草莓的草茎一样。真的,围绕着每一个我一看到就会陷入沉思的词语都形成了世界图像,无论是那“空李子壳”,还是“那留在烟斗里潮湿的烟丝”。就是那赤裸裸的“晴天雨”和那同样意味着“一个美丽而唐突无礼的姑娘”的白鼬也没有什么两样。如果说哥哥有些信的片断在自身周围营造出一个晕圈,可以与古希腊的真理寻求者那些残章断篇可以比美的话,那么,这一个个独立的词语现在就画上了一个个圈,它们不禁使我想起了一个史前的人物,一个尚在那些初期收集者之前而无法确定的世纪里的人物,想起了那个传奇式的俄耳甫斯12:人们也只是收集了他几个与众不同的表达而已,并没有把他的诗句或者歌唱看做值得流传的东西,而流传下来的是,他把耕田的垄沟称做“经纱”,把犁称做“弯曲的织梭”,把谷种称做“线”,把播种时机称做“阿佛洛狄忒”13,把下雨称做“宙斯眼泪”。

从这些词语圈里弥漫出童话的力量,也影响着我,因为在这其中虽然出现了相当多令人恐惧的东西,令人厌恶的东西,邪恶的东西,但不过是如此当一当陪衬,在整体中占上自己的位置而已,永远都不会占上风的,无论如何在这本词典里是如此。对我当年写的那些故事,老师常常指责说,我不但对阴森森的东西缺乏抵抗力,而且恰恰热衷于昏暗的东西,令人恐惧的东西。与之相反,写作的原则就是,要字字句句有板有眼地去创造光明中的光明;连临终的一息也一定要塑造成生命的气息。而现在,这位读者沉浸在那“血雨”、“鼠粪”、“恶心的唾液”、“蚯蚓的粪肠”、“角落里发霉的鞋”、名叫“石下虫”的动物(蝰蛇)、名叫“田鼠之国”的地方(坟墓)等一个个名称里,觉得自己脱离了对恐惧以及不幸的东西的沉溺。他在观察这些名称时,认识到了这个世界里的一个模式,也就是一个意图。这个意图从一开始就把乡民和村舍变成了世界民众和世界城市。每个词语圈就是一个世界圈!在这里,具有决定性的是,这个圈分别都来自那独一无二的、陌生的词语。当一次经历不愿意s倾诉衷情时,你不是一再会听到“哪怕为之只要有一个词语表述就好了!”的抱怨吗?而认识的瞬间不是更多地伴随着“是的,事情就是这样!”而不是“是的,这就是那个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