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空空如也的山间小道(第20/22页)

可是,这个读者不就是在袒护另一种语言,而反对自己的语言吗?他不就只是赋予斯洛文尼亚语“那种一个词语的魔力”,而把他的德语排除在外了吗?——不,这两种语言的确在一起,左边是一个个词语,右边是一个个改写的形式。这些改写形式一个符号接一个符号,使得空间弯曲,形成角度,进行比较,突现轮廓,实现建构。照这么说来,有各种各样的语言,这多让人开眼界啊,那个传说如此具有破坏性的巴比伦语言混乱是多么有意义啊。那座塔不是秘密地建造了吗?它不就是虚幻地够上天了吗?

我天天抱着越来越有兴致探险的心态,打开这本智慧之书。是否存在着一个能够描述我所经历的那些探险的表达呢?怎样能够表述童年与环境融为一体的经历呢?就是有这样的表达,它是德语,叫“子女对父母的关系”!既令人恐惧,又让人拍手叫绝。

这位读者一个个下午待在那平坦的高地上,一再向一个个词语的史诗表示了新的赞许,而且也笑出声来:那不是借以开心的笑声,而是借以去认识和参与的笑声。是的,词语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了:布满云层的天空上一块晴朗的地方、大热天被牛虻叮得来回奔跑的牛、突然从火炉里迸出的火星、烧煮的梨汤、公牛额头的花斑、伸着四肢从雪堆里爬出来的男人、穿上夏装的女人、半满的挑水桶里噼噼啪啪的泼溅声、果实从荚壳里纷纷落下的响声、扁平的石块滑过池塘水面时的蹦蹦跳跳、冬天树上的冰柱、煮好的土豆里的夹生块和黏土地上的一洼水。是的,这就是它,词语!

可这个意图到底还有效吗?那个表述打谷连枷交替打击的词语不是已经失效了吗?因为那些相应的农具已经长久不用了,走进博物馆了。那经久流传的东西不就是描述着“一个坠落物体回响”的词语吗?那个在过去的世纪里还纯粹表示“移居国外”的表述,不就是因为上次世界大战的事件把它重新解释为被迫“移居异乡”而已经失去了“它的纯洁”吗?在这本老词典里,缺少的不就是那些抵抗战士,那些游击队员吗?对这些人来说,“矛”,这个退役的古老武器也不可能成为替代了。是的,就在当时收集词语的时候,不是有许多地方名称引人注目吗?那儿曾经存在过某些东西,而如今再也什么都看不到了吗?有“昔日生长大麦”的休耕地,有“昔日坐落着一个谷仓”的广场,还有“昔日长满灌木”的石头地。莫非人们当年就对一些特别发现的名称标明它们会变得无用了吗?而研究者们不是一再也把那些连它们的渊源,也就是山谷最深处的原始居民只不过当作一种音节字谜使用的词语收入到这个词典里了吗?难道我不更应该把一个调查表的作用,而不是童话力量赋予这些词语吗:我的情况怎么样呢?我们的情况怎么样呢?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呢?

然而,这同时也是童话;因为作为对每个询问我的词语的回答,即使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相应的事物,即使它早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但从这个事物中始终会产生一个图像,或者更确切地说,一个表象。

后来,有一天下午在这片高地上,我偶然发现了哥哥给我画上叉标注的最后一个词语。像许多先前过目的词语一样,上面也注了一个日期,并且附加了一句:“在战地上”。战争初期,他还始终把这本词典带在身边,只是到了战争快结束时,它才和那套西装一起“作为洗礼赠物”留在家里了。那些更加广泛的剩余部分就再也没有了铅笔标记,似乎永远封存起来了:书页之间再也没有了战前的草茎和战争的苍蝇。

我坐着,注视着这一个词语,又翻回到其他词语上:意图是要表述地球空间呢,还是仅仅将它们留作记忆,或者干脆就是它们的悼词呢?这期间,在我生存其中的时代,也就是在我的时代,人类的语言如此的无表现力,致使我们这些说话的人不得不一再强调某些东西。这难道仅仅是那些战争造成的吗?为什么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哪怕只要一想到任何一个面对面的人会开口说话时就已经疲倦了呢?为什么讲话,也包括自己讲话如此经常地把他放逐到一个密不透声的市民房间里呢?(就那些习以为常的盲窗而言,作为另一种表现形式,“聋盲”适合于这里。)为什么词语什么再也表达不了呢?为什么他只是在那少有的、真正的词语上感受到寓于其中的灵魂呢?

在走过来的路上,我在村子里每次都要经过一座房子。它的一面墙壁无缝无隙地对接到一块漂砾岩石上。当我从那些古老的词语里抬头望去时,我现在也以同样的方式看到这本词典的上棱则直接与那空间毗邻。从这里开始,目光以这本词典作为舞台前沿,径直远远地被引向地平线,引向南部山脉脚下(它有个斯洛文尼亚语名字,直接翻译过来叫做“在翅膀下”)。那里显现出一面光秃秃的陡坡,已经隐隐地笼罩在远方的雾气中。然而透过这片小高地边上稀稀拉拉的松树,似乎仅有一步之遥。那面坡地被草覆盖着,当年山间小道在上面形成了一个密密麻麻的图案,印出了一道道阴影,直延伸到圆圆的山顶上。这道道阴影看上去有点像阶梯,占去了前山的整个横面,不过也一再相互交错,因此又形成了一个个网状。宽大的水平图案被一个由垂直的地面沟槽构成的小图案撕裂了。在这些沟槽上,下午的雨水此刻呈现出土黄色流向山谷里。从远方望去,如此缓缓地蠕动着,不禁让我想起了垂悬的钟乳石凝结的样子。说到底,想像着奶牛从前在这里上上下下,那整个不复存在的山间牲口小道斜坡便显现出一幅惬意的图像:一个个身躯慢慢悠悠,走走停停,一口一口地吃草,无论如何也跳不上一层层阶梯,也许不像羊和狗那样能干。身躯下的乳房掠过草茎尖,蹄子常常陷在淤泥里。有些牛从一层滑到另一层,因此才害怕下雨后流水的沟槽。一头牛趴到走在自己前面的那头身上交配,在其背上被拖着走了一程;一头牛翘起尾巴撒尿了,如此猛烈,我确实觉得听到了响声,接着又是一摊牛粪的噼啪声。之后,我也看到小道上方尿汽升腾的情形。牛群如此慢慢悠悠,它不禁让人想起了要越过一座巍峨的山峦的情形,想起了从远古以来就发生的民族迁徙。恰恰这空空如也的形式——空空如也的网状构造,空空如也的道路交织,空空如也的盘山小路——连同其微小的不规则性增强了那迟钝和可悲的印象。与一座矿山或者鹅卵石开采场的梯地上不同,这里没有头戴钢盔、扛着枪支的人四处巡游在峰巅与谷底之间,而是一群无目的的生灵没精打采地慢慢移动,几乎原地不动,耷拉着脑袋,四肢爬行着,或者用臀部滑行着。一群由苦力和奴隶组成的生灵,不知从哪儿上的路,也不知去往何方。对这些生灵来说,这山坡甚至连个驿站都不是,除非腿骨折了,被迫屠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