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3/4页)

那么,为什么那天全班同学都这么安安静静地呢?我猜那是因为我们当时年纪还小,大约九岁或十岁,我们已经知道要注意警戒范围。不过,现在很难回想当时我们究竟知道多少。当然,虽然其实所知不多,但我们已经知道自己和监护人不一样,也和外界的一般人不一样;我们甚至可能已经知道,未来会有捐赠的工作等着我们。但是,我们还不能真正了解捐赠代表什么。每当我们急于回避某些话题,大概就是因为这些话题让我们心里感到不安。我们不喜欢每次接近这个范围的时候,平日高高在上的监护人态度变得那样尴尬,看到他们这样的改变会让我们失去勇气。我想,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当天没有进一步追问,同样为了这个原因,我们才会为了那天棒球比赛之后玛芝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好好地惩罚了她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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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我之所以对这卷录音带这样保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甚至把录音带封面放在内侧,所以打开录音带外壳,只看得见茱蒂和她手上的烟。但是,这卷录音带对我意义重大,和这根烟没有什么关系,甚至和茱蒂唱歌的方式也无关,她属于她那个年代的歌手,唱的都是鸡尾酒吧听的歌曲,不是我们海尔森学生喜欢的类型。她那卷录音带对我来说这么特别,都是因为这首歌:第三首“别让我走”。

这是一首旋律缓慢、适合深夜聆听的美式歌曲,其中有一小段重复唱着:“别让我走……啊,宝贝啊,宝贝……别让我走……”当时我十一岁,听的音乐不多,但是唯独这首歌真正触动了我的心。我每次都把录音带转到这首歌的位置,所以只要有机会,就会播来听。

我可以听歌的机会不多,别忘了,这是发生在随身听开始出现在拍卖会场前几年的事情。撞球室有一台大机器,但是我几乎从来没有在那里播放录音带,因为那里总是挤满了人。艺术教室也有一台唱机,但是那里也经常十分嘈杂;唯一剩下可以好好听音乐的地方就是宿舍了。

那时候我们已经各自搬进了不同屋子的六人一间小宿舍,我住的这间宿舍,暖气上方的架子摆了一台可携式的卡带播放器,所以我常白天回到宿舍,趁着没人在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这首歌曲。

这首歌有什么特别的呢?嗯,其实啊,我并没有仔细聆听全部的歌词;我只是等着茱蒂唱那一小段:“宝贝啊,宝贝,别让我走……”在我的想象中,有一名女子知道自己不能生育,但是她一辈子都非常非常希望能够有自己的小孩。后来奇迹发生了,她生下了一名婴孩,她紧紧抱着婴儿,一边走一边唱:“宝贝,别让我走……”一方面因为她实在太高兴了,另一方面她又担心发生不好的事情,婴儿可能生病或被强行带走。虽然当时我知道我这个想象并不正确,这个诠释与其他歌词不符。但是我并不在乎。总之,这首歌的内容就是我说的那样,只要有机会,我经常自己一个人一遍又一遍地听。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现在应该来说说这件事。这件事让我成天心神不宁地,虽然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其中真正的涵义,但是我想,即便当时,我也已经意会到这件事隐含了某种深层的涵义。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回到宿舍拿东西,记得当时宿舍房间窗户没有完全拉上,室内非常明亮,可以看到太阳光映照进屋里,砂尘在空中飘扬。原本我并没想到听录音带,不过既然宿舍只剩我一个人,于是突然有股冲动,便从收藏箱里拿出了卡带,放进唱机。

或许是上一个使用唱机的人把音量调高了,我不知道。总之声音比我平常听音乐的时候来得大,可能是因为这样,我没有早点儿听到她的声音,也或许是我自己听得太入神了,而没留意到。总之,我当时慢慢地随着音乐摇摆起来,胸前抱了一个幻想中的婴儿。事实上,更丢脸的是,我有时会抓个枕头来代替婴儿,这天正是如此,我慢慢地跳着舞,闭上了双眼,每当唱到了这段歌词,便跟着轻唱:“哦,宝贝啊,宝贝,别让我走……”

当这首歌就要结束的时候,才发现现场不只我一人,我张开眼睛,发现夫人在门口,一动也不动。

我吓得全身僵硬,接着在一、两秒钟内,开始惊觉到一种不一样的恐惧,当时的场面非常奇怪。房门几乎半开……这是规定,除了睡觉以外,宿舍房门不能全部关上,不过夫人还没走到门坎。她站在外面的走道上,一动也不动,侧着头,观察我在里面的一举一动。奇怪的是,夫人哭了,可能是她其中一次的啜泣声穿过了歌声,才把我拉出梦中。

我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感觉上就算夫人不是我们的监护人,她起码也是个大人了,总该要说点儿什么或做点儿什么吧,即使是教训我一顿都好。我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啊!但夫人却只是站在原地,不停地啜泣,目不转睛地从门外盯着我看,那种眼光就像她平日看我们的时候一样,一副看到什么似的,让她全身起鸡皮疙瘩。只不过,这一次还有些别的,她的表情当中多了一些我不了解的东西。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或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说不定夫人会走进房间,对我大喊大叫,甚至打我,我完全无法预测。我才想着,夫人转过身去,下一秒钟,我便听见她离开小屋的脚步声。这时我发现录音带已经转到下一首歌了,所以我关掉音乐,坐在最靠近我的床上。我一边坐下,一边看着前方的窗外,看见夫人的身影匆匆赶往主屋。虽然她没回头,但是从她弓着背的模样,我知道她还在哭。

几分钟后我回到朋友身边,我没有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出来。有人发现我不太对劲,说了一些话,我也只是耸耸肩,没有回答。我并不觉得自己可耻:只不过,这件事有点儿类似稍早我们趁着夫人下车时在庭院拦截夫人那次。我希望这件事情最好没有发生,但是既然发生了,我想,别去提它,对我和其他人来说,也算是帮了一个大忙了。

不过,一、两年后,我还是对汤米提起了这件事,就在他第一次在池边向我透露关于露西小姐那次谈话过后没几天;现在看来,那阵子我们开始不断对于自己的一切感到怀疑、提出疑问,这个质疑的过程在我们两人之间进行了好几年的时间。当我告诉他那天和夫人在宿舍发生的事件,汤米想出了一个相当简单的解释。当然,这个时候,我们已经知道了过去不知道的事情,也就是我们无法生育的事实。虽然事发当时我年纪还小,并不完全明白,但是很有可能我已经从某种管道知道了这个事实,所以听歌时才会产生那样的想象。不过,那个时候,我也不可能知道多少,顶多是一知半解。所以呢,在我和汤米讨论这个事件时,我们已经十分清楚明白。附带说明,尽管知道了这件事,但是没有人觉得不能生育有什么好烦恼的;事实上,我还记得有些人甚至很高兴自己可以发生性行为,却不必担心怀孕。不过在我们那个阶段,真正的性行为对多数人来说,还是相当遥远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