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第7/9页)
哦,你和你的歌都会,我说。
“呵呵,我唱了一首歌,你跟着一起哼……”他笑了起来。
我坐下。
******
他的桌子上有一张摊开的报纸。“大先生”很关注时事。我问他,他认为伊拉克战争还会持续多久,他摇摇头。
你经历了许多战争吧,我说。
“是的。”
这些战争有意义吗?
“没有。”
我们一致认为目前的这场战争特别麻烦。自杀式袭击。暗藏的炸弹,我指出,这和过去的战争不同,过去是这边坦克开过去,那边坦克开过来。
“大先生”提醒我说:“但是,米奇,就算在这个新恐怖主义时代,你仍旧能够看到人性良善的一面。几年前我去以色列看望女儿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情,到现在我都还记得。
“当时我坐在一个阳台上。我听到了爆炸声。转过身,我看到一个商业区的方向升起了烟雾。那是一次非常糟糕的,他们称之为什么来着……”
爆炸袭击?汽车爆炸袭击?
对了,就是这。我赶紧从公寓出来,赶到那里。我到的时候,有一辆车在我前面停下来。一个年轻的小伙跳下车。他穿着一件黄色的马甲,所以我就跟着他。
“到了爆炸现场,我看到了那辆被引爆的车。有个妇女显然是在去洗衣店送衣服的路上。她是遇难者之一。”
他哽咽了一下:“就在那里,在那条街上,那条……街上……人们在捡她被炸开的身体。任何东西。一只手。一只手指。”
他垂下眼帘。
“他们都戴着手套,走动的时候都非常小心,这儿是一条腿,那里是一些皮肤,甚至是血,也被他们收集了起来。你知道为什么吗?他们是在遵循宗教法则,肉身应该被完整埋葬。他们是把生置于了死之上,尽管面对着这样的……暴行……因为生命是上帝给我们的,我们怎么能够把上帝所赐予我们的生命礼物就这样丢弃在街头呢?”
我听说过这个名为ZAKA的团体的故事。他们都是些穿着黄色马甲的志愿者,他们赋予自己的使命是确保死者也能获得应有的尊严。常常,他们比医护人员还要早赶到事故现场。
“看到这一幕,我哭了,”“大先生”说。“我哭了。他们所拥有的仁慈。信仰。捡拾亡者的尸块。这就是我们人类。这就是美丽的信仰。”
我们静静地坐着,不再说话。
为什么人类要互相残杀呢?我终于打破沉默,开口问道。
他举起两手的食指,碰了碰嘴唇。然后他推动坐椅,慢慢把自己移到一堆书前面。
“等我找一样东西出来……”
******
阿尔伯特·刘易斯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出生的。二战时,他是个神学院的学生。他的教会里有很多退役士兵和犹太大屠杀的幸存者。有些人的手腕上至今还留着集中营刺青的编号。
过去那些年,他还目睹了年轻的教徒去参加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他的女婿和孙子孙女都在以色列军队服过役。所以他从来没有远离过战争。也没有能够远离战争所能带来的后果。
1967年,以阿战争结束后,他去过一次以色列。他和一群人一起去了北部边境,参观过一些被废弃的房子。在那些被毁的房子里,他在尘土中发现了一本阿拉伯语的教科书。书本面朝下掉在地上,封面已经不见了。
他把教科书带回了家。
现在,他拿出书放在膝头。这就是他刚才想找的东西。一本有近四十年历史的教科书。
他把书递给我,“看,你翻翻看。”
书的边都翻卷了起来,装订都要松掉了。破破烂烂的封底上,用彩色的蜡笔画着一个小女孩,一只猫和一只兔子。这本书显然是个小孩子用的,整本书都是用阿拉伯语写成的,我一个字都看不懂。
你为什么要保存这个呢?我问。
“因为我想提醒自己记住那里发生的事情。那些房子都空了。人都搬走了。
“我觉得自己一定得保存点什么东西。”
******
大多数宗教都反对战争,但因为宗教而引发的战争恐怕要比为了其他原因而发起的战争多得多。基督徒杀过犹太人,犹太人杀过穆斯林,穆斯林杀过印度教徒,印度教徒杀过佛教徒,天主教教徒杀过新教教徒,东正教教徒杀过所谓的异教徒。这个单子你也可以倒过来说,岔开去说,反正都是对的。战争从来没有结束,只是暂停。
我问拉比,经过了这么多年,他对战争和暴行的看法可有所改变。
“你还记得所多玛和娥摩拉[29]的故事吗?”他问。
是的,这个我还记得。
“那你记得亚伯拉罕是怎么做的吗?他觉到那都是些坏人。他知道他们满腹怨毒不满,心地险恶。但他怎么办呢?他跟上帝争辩,说不应该毁灭那些城池。他说,如果他们之中有五十个好人,你能放过他们吗?然后他又把数字改成四十,三十。他知道他们中间没有那么多好人。所以他一直和上帝讨价还价,直到把数字定成了十个,才算达成了协议。”
但人数还是不够,我说。
“是的,人数还是不够,”“大先生”接着说,“但你意识到吗?亚伯拉罕的潜意识是正确的。我们首先必须反对战争,反对暴力和毁坏,因为那不是生活的正常方式。”
但那么多人借上帝的名义发动了战争。
“米奇,”“大先生”说,“上帝并不希望这样的杀戮继续。”
那为什么战争还在继续呢?
他挑高了眉毛。
“因为那是人类的选择。”
******
当然,他是对的。你几乎可以感受到战争的号角是如何被吹响的。被鼓吹的是报复。被嘲笑的是宽容。多少年来,我总是听到人们说我们这边是对的。而在另一个国家,和我同龄的人则受到了相反的教育。
“大先生”说:“我给你看这本书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打开书。”
我打开书。
“往下翻。”
我一页页往下翻,里面掉出三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来。照片的颜色泛黄,而且上面沾满了尘土。
一张照片上是一个黑头发的阿拉伯老年妇女,形象庄重。另一张照片上是一个比较年轻、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蓄着胡子的阿拉伯男子。最后一张照片上是并排的两个小孩子,看起来像是哥哥和妹妹。
他们是谁?我问。
“我不知道,”“大先生”的声音变得很温和。
他伸出手,我把那张小孩的照片递给他。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看着这两个孩子,母亲,她的儿子。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把书扔掉的原因。我觉得我得以某种方式让他们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