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第8/9页)
“我想或许某一天,有什么人看到了这几张照片说认得这家人,然后把照片送还给生还者。但我恐怕等不到这一天了。”
他把照片递还给我。
等等,我说。我不是太明白,从你的宗教立场而言,这些人都是敌人。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愤怒。
“敌人,屁个敌人,”他说,“我们都是一家人。”
“大先生”一九七五年的一篇布道辞
“有一个人到农场去找工作。他把一封推荐信递给新雇主。信很简单。信上只有一句话:‘他在暴风雨中睡觉。’
“农场主急需人手,所以没有多加询问就雇佣了这个人。
“几个星期过去了,有一天晚上,一场猛烈的暴风雨突然向这个山谷袭来。
“被暴雨和狂风吵醒的农场主急忙从床上跳下来。他去找新雇来的帮手,却发现他还在呼呼大睡。
“于是他独自一人冲到了牲口棚。他惊奇地发现,动物都关得好好的,并且还有很多饲料备着。
“他又冲到了田间。一堆堆麦子都用油毡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牢牢站立在风雨之中。
“他又冲到粮仓。门锁得牢牢的,谷子都是干的。
“这时候他才明白了那封信。(他在暴风雨中睡觉。)
“我的朋友们,如果对于生活中重要的事情我们都尽心照顾,如果我们善待我们爱的人,遵从我们的信仰行事,那么我们的生活就不会有诸多遗恨。我们的话语始终诚恳,我们的拥抱始终紧密。我们永远也不会沉浸在类似‘我本来可以,我应该可以’的恼怒之中。我们能够在暴风雨中睡觉。
“而且等时候到了,我们就能从容说再见。”
亨利的故事
亨利·科温顿一夜无眠。
他没有死。
不知道为什么,遭他抢劫的那些毒品贩子一直没有来找他;那些从他家门口开过的汽车里也没有人朝他开枪。他躲在垃圾筒后,抓着猎枪,一遍一遍地问:
“耶稣,你会救我吗?”
人类可悲的传统就在于当其他方法都不管用之后才转而向上帝求助。他不过是又一个例子罢了。他以前也这样祈祷过,只不过在对付完一场灾祸之后,旋即把上帝抛在脑后,转而迎来另一场灾祸。
但是这次,太阳升起的时候,亨利·科温顿把手枪藏到了床铺下,在妻子和孩子身边躺下。
这是一个复活节周日的早晨。
亨利回想着他的生活。他偷盗,撒谎,用枪指着别人的脸威胁别人。他把所有的钱都用在了毒品上,他曾经不堪到只剩下了一小撮白粉,却没有可以用来做引信的东西,于是他跑到大街上找,找到一个香烟屁股。那个香烟屁股可能被很多人踩过,也可能有狗在上面撒过尿。但他不管。他把烟屁股放进嘴里。毒瘾就是一切。
此刻,在这个复活节的早晨,他突然觉得他生活中需要其他一些东西。这很难解释。连他的妻子也不明白。那天早上有个熟人过来,还给他带来了一点海洛因。亨利的眼睛留恋地看着那些白粉。他的身体充满了渴望。但如果他拿下,这东西会要了他的命。他知道。他很肯定。他已经在黑暗中,在垃圾筒后,向上帝保证皈依。现在,几个小时之后,第一个考验就出现了。
他让那个人滚开。
然后亨利走进浴室,跪了下来,开始祈祷。祈祷完毕,他喝下了一罐奈奎尔。[30]
第二天,他又喝了一瓶。
然后又是新的一天,他再喝了一瓶——那是为了麻痹自己,自我戒毒。三天里,他无法吞咽下任何食物,无法离开床半步。
三天。
三天后,他睁开眼睛。
九月
快乐
“大先生”睁开眼睛。
他在医院里。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尽管他通常不和我谈论自己的病情,我还是得知最近几个月以来,他无法站直。他在上街沿上滑倒过,跌破了额头。他还在屋子里滑了一跤,撞伤了脖子和脸颊。这次,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跌倒了,肋骨撞在了桌子上。这可能是由于短暂的昏厥引起的,也可能是小中风的症状,头晕,没有方向感。
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是好兆头。
我觉得情况可能会更糟。医院。通往死亡的大门。我打电话询问我是否可以探访。善解人意的萨拉答应了我的要求。
在医院门口我打起了精神。去医院探访病人所能看到的一贯景象让我心神不宁。消毒水的味道。电视机的嗡嗡声。低垂的帘子。其他病床间或传来的呻吟。我去过太多医院,拜访过太多病人。
我已经好久没有想起那件事情了。现在,它又冒了出来。
你会为我致悼词吗?
我走进“大先生”的房间。
“啊,一位远方的来客……”他从床上抬起头,面露微笑。
我不再去想悼词的事情。
******
我们拥抱了一下——准确地说,我拥抱了他的肩膀,他用额头碰了碰我的额头——我们一致认为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医院访谈。他的病号服略微有些松开了,我瞥到他赤裸的胸膛,软而松弛,有些银色的毛发。我感到羞愧,赶紧把脸转向一旁。
一个护士轻快地走了进来。
她问:“今天感觉如何?”
“大先生”唱道:“我今天,我今天过得……”
她笑了。“他总是在唱歌。这个人啊。”
是啊,他就是这样的,我说。
“大先生”总是能够保持良好的心情,这让我很是佩服。对着护士唱歌。和医生们打趣逗笑。一天之前,在医院大堂里坐在轮椅上等候的时候,一个医院的工作人员希望能够得到他的祝福。他就把双手放在那个人的头上,为他祈福。
他拒绝自怨自艾。实际上,越糟糕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他越是不想让他周围的人因此而心情沮丧。
我们坐在房间里的时候,电视上正好在播一种抗抑郁药物的广告。屏幕上出现了一些表情抑郁的人,或独自坐在长椅上,或看着窗外。
“我总觉得有什么糟糕的事情要发生了……”电视上的声音说。
然后,在出现过药片和一些数据统计的图像之后,那些人又出现了,不过这时候他们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
“大先生”和我默默看着电视。广告结束之后,他问:“你觉得这些药片有作用吗?”
不像广告里播的那样,我回答。
他表示同意。“是的,不会像广告里播的那样。”
******
将快乐藏在一枚药片里。这就是我们的世界。百忧解,帕罗西汀,赞安诺,每年这些抗抑郁药品花在推广上的费用就高达上百万。更有上百万的钱花在购买这些药品上。你甚至不需要有什么特别明显的心灵创伤;只要“抑郁”了,“焦虑”了,你都可以使用这些药片,就好像悲伤是一种可以像感冒那样被治愈的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