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德罗·巴拉莫(第24/33页)
午夜。外面的流水声盖过了别的一切声音。
苏萨娜·圣胡安慢慢地从床上起来,又慢条斯理地站直了身子,然后离开床铺。那个沉重的东西又出现了,在她的双脚上,在她的身边走过,试图碰到她的脸庞。
“是你吗,巴托洛梅?”她问。
她听到门在吱吱作响,好像有人在走进走出。接着只听到那永无休止的、冷冰冰的雨声,雨珠在香蕉树上滚动。雨水在沸腾。
她睡着了,一直睡到曙光照亮了沾满露水的红砖时才醒。这已是第二天早晨了,是个灰蒙蒙的早晨。她叫喊道:
“胡斯蒂娜!”
她好像早就在那里一样地立即出现了,身上裹着一条毯子。
“有什么事吗,苏萨娜?”
“猫,猫又来了。”
“可怜的苏萨娜呀。”
胡斯蒂娜抱着她,她偎依在胡斯蒂娜的怀里,等到胡斯蒂娜抬起头来,便说:
“你为什么要哭?我会对佩德罗·巴拉莫说的,你对我很好,你那只猫吓唬我的事我一句也不提。你别这样,胡斯蒂娜。”
“你父亲死了,苏萨娜,是前天晚上去世的。今天有人来说,这事已经了结了,人们已将尸体埋葬了。人们说,因为路途遥远,没有能将遗体运到这里来。现在你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了,苏萨娜。”
“这么说,刚才就是他了,”她笑了笑,“原来你是来跟我告别的呀。”她说,又笑了笑。
许多年前,当她还是孩子时,他对她说:“下去吧,苏萨娜,把你见到的东西告诉我。”
她系住绳索往下吊,绳索勒伤了她的腰,两只手淌着血,但她不能松开,因为这绳索可是她和外部世界保持联系的唯一的纽带。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爸爸。”
“你好好地找一找,苏萨娜,一定得找到点东西。”
他拿灯照着她。
“我什么也看不见,爸爸。”
“你再下去一点,一着地就告诉我。”
她先是钻进木板中间开的一个洞,然后在木板上走,这些木板已年深日久,支离破碎,腐朽不堪,还沾满了黏糊糊的烂泥。
“苏萨娜,你再下去一点,就会找到我对你说的那个东西。”
她像荡秋千一样往下垂,两只脚摇来晃去地垂到了底部,“下面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再往下一点,苏萨娜,再往下。告诉我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她两脚一着地就吓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灯影在晃动,灯光照过她的身边。上面的叫喊声使她打了个冷战:
“你把下面的那个东西拿给我吧,苏萨娜。”
她把那颗头颅骨抓在手中。当灯光照到她的全身时,她又松手丢下了它。
“这是个死人的头颅骨。”她说。
“在它边上你还可以找到点别的东西。你把找到的东西全都拿上来给我。”
尸体都散成几块骨头了,腭骨像用糖制成的一样脱落下来。她把一块块骨头递给他,连手指和脚趾骨都给了他;接着,又把一个个关节给了他。她先是给他头颅骨,那圆圆的像球一样的头颅一到他手中便散开了。
“你再找一找,苏萨娜,还有钱,是圆圆的金币。你要找到它们,苏萨娜。”
她当时不知道金币是什么东西,只是在好多天后,在冰雪中,从她父亲那冷冰冰的目光中才知道。
因此,现在她笑了。
“我知道是你,巴托洛梅。”
一看到她先是微笑,接着又是纵声大笑,倒在她胸口哭泣的可怜的胡斯蒂娜只好站起身来。
外面还在下雨,那些印第安人早已走了。那天是星期一,科马拉这个谷地仍然沉浸在一片雨海中。
这几天,每天都不停地刮风。这一阵阵风带来了雨。雨已离去,风却留了下来。田野里玉米已经长出了叶子,它们躺在地垄里躲避大风。这风在白天并不太大,只是吹弯了常春藤,吹得屋顶上的瓦片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可是,一到夜间,风就咆哮起来,长时间地怒吼着,大块大块的乌云默默地飘过去,低得好像要擦着地面一样。
苏萨娜·圣胡安听到大风拍打着窗户的声音。她把双臂枕在脑后躺着,思索着,倾听着夜间的嘈杂声,倾听着黑夜如何被夜风吹来吹去,一点也不宁静。接着,大风又戛然而止。
门开了,一阵风将灯吹熄,眼前漆黑一团。于是,她停止了思索。她感到有人在细声细气地说话;接着,又听到自己的心脏在不规则地跳动。透过她那双闭着的眼睛,她依稀地看到了灯火。
她没有张开眼睛,头发散乱地盖在脸上。灯光照得她嘴唇上的汗珠闪闪发亮。她问道:
“是你吗,神父?”
“我是神父,孩子。”
她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天花板上有个黑影,它好像穿过了她的头发,黑影的脑袋就在她的脸部上面。那模糊不清的人影就在她的面前,在她那细雨一样的睫毛面前。灯光是散漫的,在那个人影的胸口有一束灯光,像是一颗小小的心脏,犹如闪烁的火焰在跳动。“你的心难过得正在死去,”她想,“我知道你是来告诉我弗洛伦西奥已经死了,不过,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你不要为他们忧虑,也不要为我断肠。我已把自己的痛苦埋藏在一个可靠的地方。可不要让你的心脏熄灭。”
她直起身躯,拖曳着它,来到雷德里亚神父的身边。
“让我怀着极度的悲伤来劝慰你!”他用双手遮着烛光说。
雷德里亚神父让她走近自己,看她用两手护着点燃的蜡烛。接着,她又将脸贴到燃烧着的烛芯,直至闻到了烧焦了的肉味才迫使他推了她一把,并一口气将烛光吹灭。
于是,一切再次陷入黑暗中,她跑过去躲在床单下。
雷德里亚神父对她说:
“我是来安慰你的,孩子。”
“那就再见了,神父,”她回答说,“你别再来了,我不需要你。”
她听到脚步声渐渐离去,这种脚步声总给她留下寒冷、颤抖和恐怖的感觉。
“你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来看我?”
雷德里亚神父关上门,迎着夜风走去。
风还在刮着。
一个绰号叫“结巴”的人来到半月庄,打听佩德罗·巴拉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