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0/11页)
席上一个人问我。他的脸昏暗,看不清楚。但语声是老人的庄严的声音。说起来,由于昏暗,与会者的脸都看不清。只见烛光下伸出的白色的手,在操作着银光闪闪的刀叉。空气中荡漾着窃窃的私语声,像是不断的小声对话,又像是喃喃自语。除了偶尔响起椅子摩擦地面的吱吱声以外,就别无其他格外明显的声音了。这是一个阴森森的宴会。
“我想也该行了。”
我这样回答,大家却报以黯然的沉默。看得出大家对我的回答有点不愉快的样子。
“我去看看就来。”
我站起来,打开了厨房门。厨房的一个角落上有通向地面的石阶。
“还不行吗?”我问厨师。
“什么。这就行。”
厨师也不悦地回答了一句,他的视线依然耷拉着,似乎只顾切菜叶之类的东西。在两铺席那么大的厚案板上,什么东西也没有。
笑声从石阶上传了下来。一看原来是另一个厨师攥住我的同班同学壮实的胳膊走了下来。少年身穿普通的长裤和深蓝色的马球衫,敞开了胸怀。
“哦,原来是B呀!”我若无其事地招呼了一声。
他下了台阶,双手依然插在裤兜里,向我恶作剧似的笑了笑。突然,厨师从后面冷不防地一个箭步跳了上来,勒住少年的脖颈。少年猛烈地反抗。
“……这是柔道的招数……是柔道的招数啊!……那叫什么来着?……对……勒脖子……不会真死……顶多昏过去……”
我一边想一边望着这目不忍睹的斗争场面。在厨师的壮实的胳膊里,少年猝然无力地垂下了脖颈。厨师若无其事地把他抱了起来,放在案板上。不久,另一个厨师走了过来,以事务性的动作,摘掉少年的手表,脱掉少年的马球衫和长裤,眼看着就剥得赤条精光。裸体的少年微张着嘴,仰面朝天倒下了。我对着他的嘴接了一个长吻。
“让他朝天还是伏地好呢?”厨师问我。
“还是朝天好吧。”
我想朝天可以看到他那盾牌般的琥珀色的胸膛,也就那样回答道。另一个厨师从搁板上取下了一个正好与人等身的奇大的洋盘子。这是一个奇怪的盘子,两侧边上各有五个小孔,共十个。
“使劲!”
两个厨师让昏厥过去的少年仰躺在盘子上。一个厨师兴高采烈地吹起口哨,将细麻绳穿过盘子边上的小孔,尔后把少年紧紧地捆绑起来。其麻利的动作显示其熟练的程度。大生菜叶漂亮地摆在少年的裸体周围。盘子里还备有特大的铁刀和叉子。
“使劲!”
两个厨师把盘子扛了起来。我把餐厅的门扉打开了。
带着好意的沉默迎接了我。盘子被放在餐桌中央闪烁着白色灯光的空着的地方。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了大盘子旁边的特大刀叉。
“从哪儿下手?”
无人回答。我感到许多张脸都探到盘子的周围来了。
“这儿比较好切吧。”
我把叉子插入他的心脏。血如喷泉从正面喷在我的脸上。我用右手拿着的刀,开始慢慢地将他的胸肌肉切成薄片。
我的贫血症治愈了,可我的恶习却愈发严重。上几何学课的时候,我对教师当中最年轻的几何学老师A的脸百看不厌。据说他曾当过游泳教师,有一副被海上的阳光晒黑了的脸色和渔夫般的粗犷嗓音。由于是冬天,我将一只手插进裤子里,在笔记本上抄写黑板上的字。渐渐地,我的视线离开了笔记本,无意识地追踪A的身影。A用昂扬的声音反复讲解几何课的难题,时而走上讲坛时而又走下讲坛。
官能的苦恼业已深入到我的住行坐卧之中。这位年轻的教师不知什么时候竟变成梦幻的裸露的赫拉克勒斯呈现在我的眼前。他左手拿着黑板擦在揩黑板,伸出右手用粉笔书写方程式。我从他的西服后背的褶皱中,看到了《拉弓的赫拉克勒斯》的肌肉的皱褶。我终于在上课时间犯了恶习。
——我茫然地垂下头来。课休时间,我来到了运动场。我的——这也是单相思的、并且是蹲班生的——恋人走过来问道:
“啊,你昨天到片仓家吊唁去了吧,情况怎么样?”
片仓是个温和的少年,患结核病死亡,前天举行了葬礼。听伙伴说,他的遗容一点也不像,如同恶魔,所以估计他已经烧成骨灰我才去吊唁的。
“没怎么样呀。他已经烧成骨灰了嘛。”我只能简慢地回答了一句,忽然想起巴结他的口信来。“啊,另外片仓的母亲再三嘱咐我问候你,她说今后会感到寂寞,请你来玩吧。”
“傻瓜!”——我的心被一股激烈然而却是充满温存的力量所撞击,为之一惊。我的恋人带着少年的那种羞耻,满脸绯红了。我看见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似乎他把我当作同类,露出一种陌生的亲切感。“傻瓜!”他又说了一句,“你也变坏了,笑得有些耐人寻味啊。”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尽管我笑笑圆了场,可是还久久地莫名其妙,好不容易才明白过来。片仓的母亲还年轻,是个美貌而袅娜的寡妇。
从情绪上说,我感到比这件事更凄惨的,是我的理解太迟钝,这未必是来自我的无知,而是来自他和我的关心所在的明显的差异。我所感到的差距之显而易见,当然是可以预见到的。然而,我却如此为时已晚地发现,它令我感到震惊,这是多么遗憾啊。我也未曾考虑过他对片仓母亲的口信会引起什么反应,只是无意识地将口信转告他,自己觉得是为了讨好他的缘故。这种幼稚本身的丑陋,这种小孩哭脸带着风干了的泪痕似的丑陋,使我感到绝望。我已经筋疲力尽,没有就这个问题询问“我为什么不能照现在这样下去呢?”这个问题已经被反问过上百万遍了。我厌烦透了,最后就在纯洁之下身败名裂。我有了思想准备(这是多么天真啊!),也许能够从这种状态中摆脱出来。我还不晓得我厌烦的东西明显地是人生的一部分,就像我确信我厌烦的东西是梦想而不是人生。
我接受了从人生出发的催促。是从我的人生出发吗?即使不是我的人生,我也要出发,我也必须向前迈出沉重的步伐,这样的时期到来了。
- [20]日本相扑力士等级分横纲、大关、关胁和小结等四级。
- [21]Guido Reni(1575-1642),意大利画家,新古典主义先驱。
- [22]Vecellio Tiziano(1490-1576),意大利画家。追求古希腊的艺术理想,以写实性和明快的色彩表现人性,表现女性的柔美和男性的雄健。
- [23]Antinous(约110-130),罗马皇帝哈德良宠爱的娈童。他曾陪同哈德良周游地中海,后溺死在埃及尼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