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9/11页)
自从我对《圣塞巴斯蒂安》着迷以后,我无意中养成了一种毛病,在赤裸着身体的时候,双手自然地交叉在头上。自己的肉体软弱无力,连塞巴斯蒂安那种艳丽的面影也没有。但我也漫不经心地这样做了。这样一来我的视线移向了自己的腋窝。一股不可解的情欲涌了上来。
——随着夏天的到来,我的腋窝虽然比不上近江的腋窝,但也已萌生了黑色的草丛。这就是我和近江的共同点。近江显然存在于这种情欲中。尽管如此,不可否认,我的情欲还是冲着我本身的那部分。这时,使我的鼻孔打战的潮风,和刺痛我裸露的肩膀和胸膛的强烈的夏日阳光,以及一望无际的阒无人影的情景簇拥而上,驱使我在蓝天之下干出了第一次“恶习”。我把自己的腋窝选为了对象。
……一股奇妙的悲伤使我浑身震颤。孤独像太阳般燃烧着我。深蓝的羊毛短裤,令人不快地沾在我的腹部上。我从大岩石上慢慢地走了下去,把脚泡在岸边的海水里。余波冲刷着我的脚,看起来像是死了的白贝壳。海中镶嵌着贝壳的石板路,在微波中荡漾,清晰可见。我跪在水中。就在这时候,破碎的波浪发出粗暴的叫声,逼将过来,拍打在我的胸脯上。我任凭飞溅的浪花把我整个包围起来。
——波浪退去,我的污浊也被荡涤干净了。我无数的精子与退却的海浪中无数的微生物、无数的海藻种子、无数的鱼卵等诸多生命一起,被卷进翻卷着浪花的海里,冲走了。
秋天来了,新学期开始的时候,近江不在学校。我在布告板上看到张贴着开除近江学籍的处分通告。
于是,我的同班同学犹如人民在僭称帝王的人死后那样,一个个都数落起他的坏事来,譬如他借走十元没有归还、他笑眯眯地抢走了进口钢笔、被他勒住了脖颈,等等……似乎每个人都蒙受过他的祸害。唯有我与众不同,关于他的作恶我一无所知,妒忌使我疯狂起来。我的绝望,由于开除他的学籍没有确切的理由,稍许获得某种慰藉。哪个学校都有消息灵通的学生,连这类学生也无法从近江身上找到万人确信无疑的被开除的理由。老师也只是一边嗤笑一边说:“他干了坏事。”
只有我,对于他所干的坏事有一种神秘的确信。他本人一定是参与筹划了某项连他自己都不十分清楚的庞大的阴谋。他那“邪恶”的灵魂所激发的意欲,正是他生存的意义,正是他的命运。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于是,这个“邪恶”的意义,在我的内部变形了。它所激发的庞大阴谋、拥有复杂组织的秘密结社、纹丝不乱的地下战术等等,都必定是为了某种不被人所知的神。他是为这个神服务的,欲图使人们改变宗教信仰而遭告密,被秘密杀害了。某个黄昏,他被赤裸着身子带到山冈上的杂木林里。他的双手被高高地捆绑在树上,第一支箭射穿他的侧腹,第二支箭射穿他的腋窝。
我的遐想在驰骋。这样想来,他为了引体向上而抓住单杠的身姿,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加宜于让人联想起圣塞巴斯蒂安。
中学四年级的时候,我患了贫血症。脸色愈发苍白,手也变成草色了。登上高台阶之后,就得蹲下好大一会儿。因为一股白雾般的龙卷风向我的后脑勺袭来,凿开了一个洞口,险些使我昏倒。
家里人把我送到医院,医生诊断为贫血症。这是一位熟悉的很有意思的医生,家人问他什么是贫血症时,他回答说:让我查查简明参考书再给你们说明吧。检查完毕,我就待在医生身边。家人同医生相对而坐,医生朗读的书页,我可以望见,家人则看不见。
“……哦,下面是说明病因。病因嘛,多半是闹‘钩虫’的缘故。这孩子的病,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需要检查一下大便。还有,‘萎黄病’嘛,很少见,而且多发于女性……”
于是,医生把这一段病因跳了过去,读到后面的部分,只在嘴里嘟哝了一阵子,然后把书合上了。可是,那段跳过去没读的病因,我却看到了。那就是“自渎”。我感到羞耻,心跳加速了。医生早已看穿了。
医生给我开了注射砷剂的处方。用这种毒的造血作用,给我治疗了一个月,就把我的病治愈了。
但是,谁会知道我的贫血,完全是同血的欲求结成异常的相关关系呢?
天生血液不足,培植了我梦想流血的冲动。这种冲动,又使我的身上丧失更多的血。这样就愈发使我渴望血。这种令人憔悴的梦想生活,锻炼并磨炼了我的想象力。当时我还不知道萨德的作品,但我以自己的方式,从《你往何处去》的古罗马大圆形剧场的描写中获得的感铭中,建立起我的杀人剧场的构思。在那里,年轻的罗马力士,仅仅为了供人消遣而贡献生命。死亡洋溢着热血,而且必须追求仪式。对所有形式的死刑和刑具,我都很感兴趣。对拷问工具和绞刑架,因为看不见血,我敬而远之。对使用火药的手枪和步枪等凶器,我也很不喜欢。我尽量选择原始的野蛮的东西:箭、短刀和矛等。为了延长苦闷,应该是腹部受到袭击。牺牲者必须竭力高呼,使人感到长久、悲伤、惨痛、无法形容的存在的孤独。于是,我生命的喜悦便从深处燃烧起来,终于高声呼唤,以响应这种竭力的高呼。难道这不就是原原本本的、古代人狩猎的喜悦吗?
希腊的士兵、阿拉伯的白人奴隶、未开化民族的王子、饭店开电梯的服务员、侍者、懒汉、军官、马戏团的年轻人等,都被我空想的凶器所杀戮。我就像那未开化民族的劫掠者,不懂得爱的方法,误把我所爱的人杀掉。我同倒在地上还在抽动的他们的嘴唇接吻了。轨道一边是固定的刑架,轨道另一边是插着十几把刀的偶人厚板沿轨道滑行过来的刑具,像是我受到某种启示才发明的东西。在死刑的工厂里,穿透人体的旋床始终在运转,血汁加上甜味装在瓶子里出售。许多牺牲者被倒背着手捆绑在一起,送进这个中学生的头脑里的古罗马圆形大剧场。
刺激逐渐加强,达到了人类所能达到的被认为是最坏的一种空想。这空想的牺牲者还是我的同班同学、一个游泳技巧高超的体格健壮的少年。
那是一处地下室。正在举行秘密的宴会。白桌布上的典雅的烛台闪烁着烛光,碟子的左右排列着银制的刀叉餐具。摆上一盆照例用来点缀的康乃馨。奇怪的是,餐桌中央留出一片显得有点过大的空间。过一忽儿,一定会端上一个相当大的盘子来。
“还没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