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11页)

我的初恋将会以什么形式告终呢?即使朦朦胧胧,我还是可以预见到的。也许这种预见的不安,就是我的快乐的核心。

初夏的一天,可以说像是夏天做服装样板的一天,又像是夏天的舞台排练的一天。为保证真正的夏天到来的时候万无遗漏,夏天的先驱只花一天来检查人们的衣柜。这检查通过的标志,就是人们尽量在这天穿上夏天的衬衫外出。

尽管天气如此炎热,我还是患了感冒,并得了支气管炎。为了在体操时间里能“参观”体操课(即不参加做体操,只在一旁观看),我就与闹肚子的同学一起去医务室开了张必要的诊断书。

回来的途中,我们两人尽可能慢吞吞地向操场的建筑物走去。只要说去医务室,就可以成为名正言顺的迟到的借口。再说,我们也希望尽可能缩短只是观看的、令人厌倦的体操时间。

“真热啊!”

——我脱下了制服的上衣。

“行吗,感冒了还脱上衣。这样会让你去做体操的啊。”

我又连忙穿上了上衣。

“我是闹肚子,没关系。”

这个同学向我炫耀似的把上衣脱了下来。

来到这里,看见操场的墙钉上挂着夹克,甚至有人把衬衫也脱下挂在上面。我们组一共三十人,都聚在操场对面的单杠周围。在阴暗的雨天里,户外的沙坑和草坪的单杠周围,以操场作为背景,呈现一派恍如燃烧般的明亮。我自己身体虚弱,总是带着一种自卑感,我怄气,一边咳嗽一边朝单杠走去。

其貌不扬的体操老师从我手中接过了诊断书,连瞧也不好好瞧一眼,就说:

“来,做引体向上动作!近江,你来做个示范,让大家看看。”

——我听见同学们嘁嘁喳喳地呼唤着近江的名字。在体操的时间里,他经常逃掉,不知在干什么,这会儿他却慢条斯理地出现在摇曳着光闪闪的叶子的绿树后面。

我目睹这般情景,内心不由地激动起来。他把衬衫脱了下来,只剩下一件洁白的背心。他肤色的微黑,衬得背心的素白格外的洁净。那是仿佛可以将芳香传送到远方的白。胸脯的分明轮廓和两只乳头,就像石膏上的浮雕。

“是做引体向上吗?”

他很有自信地带着生硬的口吻询问了老师一句。

“唔,对。”

于是,近江带着一副体格健壮者往往表现出来的那种傲慢而懒散的模样,慢腾腾地把手伸向沙地。他用下面的湿沙抹满了手掌。尔后站起来,双掌使劲互相摩擦了几下,便把视线投在头上的单杠上。他的目光闪现出一种渎神者的决心,将瞬间投影在瞳眸里的五月的云朵和蓝天,包藏在轻蔑的冰凉里。他纵身一跃,两只很适合刺上锚形文身的胳膊,立即把他的躯体从单杠上垂吊下来。

“嚄!”

同学们的赞叹声深沉地飘荡着。谁心中都明白,这并非对他力气大的赞叹。这是对青春、对生、对优越的赞叹。他裸露的腋窝下所看到的丰饶的毛,使他们大吃一惊。它长得如此浓密,甚至令人感到似乎没有必要。可以说,少年们大概都是第一次看到这样茂密的夏季草丛似的腋毛。近江的深深凹陷的腋窝长满了腋毛,连胸脯的两侧都是毛茸茸的,就宛如夏天的杂草把庭院全覆盖住尚嫌不够,还要繁生到石阶上似的。这两处的黑色草丛,在阳光的沐浴下,闪闪烁烁。显出四周的皮肤意外的白,犹如白色的沙地,透着亮的。

他的胳膊坚实隆起的肌肉,他的肩膀的肌肉,就像夏天的云朵,腋窝下的草丛被笼罩在暗影中看不见了,胸脯高高挺起,同单杠互相摩擦,微妙地颤抖起来。他这样反复地做了好几个引体向上的动作。

生命力,唯有无益的大量的生命力才把少年们镇服了。是生命中过度的感受、暴力性的、简直只有为了生命本身才能说明的无目的感受、这种充沛的不愉快的冷漠,压倒了他们。一个生命在近江本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悄悄地潜入了他的肉体,占领了他,突破了他,从他那里洋溢出来,企图一有机会就凌驾于他。在这一点上,生命这种东西颇似疾病。他那被粗野的生命腐蚀了的肉体,只为了不怕传染的疯狂般的献身,才被置于这个人世间。在害怕传染的人的眼里,他的肉体自然是作为一种责备映现出来的……少年们畏缩地向后退了。

虽说我也一样,但又有所不同。在我来说(这件事足以令我脸红耳赤),我看到他那丛生的东西的瞬间,就erectio了。我担心春秋穿的西裤会不会被看透。纵令没有这种不安,这时占据我的心的,好歹不尽是无邪的欢快。我最想看的东西,可能就是这个吧。但是,看了它后的冲动,反而发掘出另一种意识不到的感情。

那就是忌妒……

我听见近江的躯体扑通一声落在沙地上的声音,他仿佛完成了一件什么崇高的作业。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我自言道:我已经不爱近江了。

这是忌妒。是我为此甚至放弃爱近江的一种强烈的忌妒。

也许这件事包含着这样的要求,即从这时候起,我心中萌生了自我的斯巴达式训练法的要求(我写这本书已经是这种要求的表现之一)。幼年时代的虚弱和受人溺爱,使我变成了一个不敢正面抬头看人的孩子。从这时候起,我就信奉“必须强壮起来”的行为准则。在往返的电车上,我发现可以为此而展开训练,就不加区别地直勾勾盯着乘客的脸。一般乘客被这样一个虚弱而苍白的少年盯视,并不感到害怕,只是厌烦,把脸背了过去。很少有人反目相视。对方一把脸背过去,我就觉得自己赢了。就这样,我渐渐地敢于正面瞧别人的脸了……

——深信已放弃了爱的我,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爱。乍看这是一种愚钝。爱的至高无上的明显的象征erectio,被我忘却了。这是在长期的不自觉中发生的,我独自一人的时候勃起所引起的这个“恶习”,也确实是长期不自觉地进行着。关于性,我已有一般的知识,但还是没有为差别感所苦恼。

尽管如此,我并非把自己失去常规的欲望,坚信为正常的东西、正统的东西,也并不误认为同学谁都同我抱有一样的欲望。令人吃惊的是,我简直像不谙世故的少女,从狂读浪漫式故事的着迷中,把所有娴雅的梦都寄托在男女的爱恋和结婚上。我把对近江的爱恋,扔进了弃置的谜语垃圾里,并不曾想去探究它的意义。现在我写“爱”、写“恋”,这一切并不是我当时就感受到了。可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种欲望同我的“人生”之间竟存在重大的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