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11页)

——从这个时候起,我爱上了近江。

如果允许我用这种粗俗的说法,那么对我来说,这是有生以来的初恋。很明显,这种恋爱是同肉体的欲望联结在一起的。

我渴望夏天,哪怕是初夏的到来。我以为这个季节会给我带来看到他裸体的机会。我还抱有更深一层的隐蔽的欲望,那就是我盼望看到他的那个“大家伙”。

在我的记忆里,两种手套犹如电话串了线。这副皮手套同下述举行仪式那天所戴的白手套,不知哪种是记忆的真实,哪种是记忆的虚假。也许皮手套更适合于他那粗野的容貌。或者也许正因为他的容貌粗野,白手套才更适合呢。

虽说是粗野的容貌,但留下的印象也只不过是混杂在少年们之间的唯一一张司空见惯的年轻人的脸。他的骨骼粗壮,个头却比我们当中最高个的学生矮得多。只是,我们学校的制服很像海军士官的军服,非常威严,穿在尚未完全成人的少年身上,往往就很不合身。唯独近江穿上自己这身制服,就洋溢着一种充实的重量感和肉感。理应不止我一个人用充满忌妒和爱的目光,看着他那从深蓝色哔叽制服上可以窥见的肩膀和胸脯的肌肉。

他的脸上始终浮现出某种所谓阴暗的优越感。这多半是属于愈受害就愈发燃烧起来的东西。留级、被逐……这些悲惨的命运,似乎可以认为是一种受挫折的意志的象征。是什么意志昵?我漠然地想象着,那无疑是一种由他的“恶”的灵魂所驱使的意志。而且,这种大阴谋肯定连他自己也还不十分明白。

怎么说呢?他的浅黑色圆脸颊隆起不逊的颧骨,形状漂亮、肌肉厚实、不太高的鼻子下面,搭配着两片令人感到惬意的线条流畅的嘴唇,和一个结实的下巴颏,从中可以感受到他浑身充溢的血液在流动。那里只有一个野蛮的灵魂的衣裳。谁能从他那里期望到他的“内面”呢?我们所期待他的,仅仅是我们对遥远的过去所忘却了的那个未知的完整的模型。

有时他心血来潮,就会走过来偷看我所读的、与我的年龄不相称的深奥的书。我一般都是带着暧昧的微笑,把书藏了起来。这并不是出于羞耻。而是因为我对诸如他对书籍之类感兴趣、他让人看出不高明、他会变得讨厌自己的无意识的完整性等种种估计感到很痛苦。是因为对这个渔夫忘却了爱奥尼亚的故乡感到很痛苦。

无论在课堂上或在运动场上,我总在盯视着他的身影,终于塑造出他的完美无缺的幻影。也许由于这个缘故,从记忆里的他的形象是找不出任何一点缺陷来的。在这种小说的叙述中,人物的某些特征、某些可爱的脾气、某些使人物显得栩栩如生的不可或缺的缺点,从记忆里的近江身上是无法找出任何一点来的。另一方面,我却可以从近江身上找出无数别的东西。那就是找出他身上存在着的无限的多样性和微妙的神韵,诸如一般生命的完整性的定义,找出他的眉毛、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脸颊、他的颧骨、他的嘴唇、他的下巴、他的脖颈、他的咽喉、他的血色、他的肤色、他的力量、他的胸腔、他的手,以及其他无数的东西。可以说,这一切我从他身上都找出来了。

以这些东西作为基础进行淘汰,终于形成了一种嗜好的体系。我之所以爱有理智的人,是由于他的缘故。我之所以不被戴眼镜的同性所吸引,也是由于他的缘故。最后,我之所以开始爱上力量、充溢的血的印象、无知、粗野的手势、粗豪的语言、丝毫未受理智腐蚀的肌肉所具备的野蛮的忧郁,也同样是由于他的缘故。

——可是,对我来说,这种可恶的嗜好,从一开始就已经在道理上包含着不可能。大概再没有比肉体的冲动更有道理的东西了。透过理智的理解一开始出现,我的欲望就马上衰颓。连被对方找出的仅有的理智,也会强迫我作出理性的价值判断。在像爱这样的相互作用上,对对方的要求,理应同时也是对自己的要求。因此希望对方无知的念头,即使暂时也罢,也是要求我绝对的“对理性谋反”。而这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不论什么时候,我都要警惕,不要跟未被理智侵犯过的肉体的所有者,即赌徒、船夫、士兵、渔夫等交谈,并且只能以热烈的冷淡,远远离开他们,仔细凝望他们。也许只有语言不通的热带未开垦地是适宜我居住的地方。如此看来,对未开垦地沸腾般激烈的夏天的憧憬,早在幼年时代就存在于我的心底了……

却说白手套的事。

我的学校在举行仪式的日子里,按惯例上学要戴白手套。贝扣在手腕上闪烁着沉闷的光,戴上背面缝上三条冥想般的线的白手套,就会让我浮想起这样的印象:举行仪式的礼堂的微暗,临放学回家时发给的小盒盐濑点心,某日在途中蓦地扬起欢快的哄闹声,像挫折般的晴朗的聚会日。

这是冬天的节日,确切地说是纪元节。那天早晨,近江也是罕见地一大早就到学校来了。

离整队还有一段时间。把一年级同学从校舍旁的浪桥上赶走,是二年级同学的冷酷的乐趣。表面上,二年级同学分明是瞧不起浪桥这种小孩游戏,可他们心中对这种游戏还是留恋的。他们硬把一年级同学撵走,实际上也并非真想玩这种游戏,只不过是半带讥讽地佯装着玩,逞逞威风罢了。一年级同学在远处围成一个圈,眺望着二年级同学带点炫耀意识的粗暴比赛。这种游戏是通过让对方从适度摇荡的浪桥上摔落下来,以决胜负。

近江双脚踩在浪桥的正中央,其架势活像被穷追得走投无路的刺客,不断警惕着新的敌人。同班同学无人能与之匹敌。已经有好几个人跳上浪桥,都被他那敏捷的手砍倒,压碎了朝阳照耀下的光闪闪的霜柱。每逢这个时候,近江像拳击手那样,握紧戴着白手套的双手,举到齐额的地方,格外招人喜欢。一年级的同学连被他撵走的事都抛诸脑后,为他喝起彩来了。

我的视线紧追着他戴着白手套的手。它精悍而又奇妙地、准确地活动着。他的手犹如狼或什么幼兽的爪,犹如箭翎不时划破冬晨的空气,劈在敌手的侧腹。有时被打落下来的对手,腰部撞在霜柱上。近江在击落对手的瞬间,欲图恢复倾斜的身体的重心,这时偶尔也会在铺着一层闪光薄霜的容易滑倒的浪桥上,显出踉踉跄跄的样子。但是,他那柔韧的腰力,再次让他恢复那刺客般的架势。

浪桥无表情地左右摇荡,呈现那有条不紊的波动。

……看着看着,忽然一股不安的情绪袭击了我。这是一种使我不可解的坐卧不安的情绪。像是从浪桥的摇荡而来的眩晕,其实又不是。可以说,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眩晕,也许是由于看到他的危险的一举一动,害怕内心的平衡将被打破的不安吧。在这种眩晕中,还有两种力量相争。一种是自卫的力量,另一种则是更深邃的、更大的、企图瓦解我内在平衡的力量。这后一种力量,是人往往无意识地委身于它的、微妙而又秘密的自杀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