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11页)
“什么呀,都是胆小鬼!没有人敢上来了吧?”
近江在浪桥上,一边轻轻地左右摇荡着身体,一边把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插在腰间。在朝阳下,帽上的镀金徽章闪烁着金光。我从没看过他这样的美。
“我来!”
我以愈发激动的心情,正确衡量自己脱口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在被欲望击败的瞬间,我总是这样子的。我走到那里,就站在那里,这对于我,与其说是难以避免的行动,毋宁说是预期的行动。所以多年以后,我有时还是会把自己误认作“有意志的人”。
“算了,算了。你肯定要输的!”
我被嘲弄的欢声所簇拥,从一头向浪桥走去。刚要跨上浪桥,却差点滑了一跤,又激起了大伙哄堂大笑。
近江挂着一副滑稽的面孔迎接了我。他竭力做鬼脸,模仿滑稽的动作让我看。还晃动戴着手套的手捉弄我。在我的眼里,这手指就像向我刺过来的危险的武器的刀尖。
我的白手套和他的白手套相互碰撞了好几次。每次碰撞,我都被他的手掌的力量所推动,身体失去了平衡。莫非他打算尽情地捉弄我?我觉得了,他在有意调整力量,不让我过早失败。
“啊,危险!你简直太棒啦。我输了,险些掉下去啦……瞧!”
他又伸了伸舌头,佯装要掉下去的样子。
看到他这副滑稽的表情,他自身的美不知不觉地在遭到了破坏,这对我是难以忍受的痛苦。我被他步步逼近,把眼帘垂了下来。他钻了这个空子,用右手劈了我一下。为避免整个掉落下去,我的右手条件反射地紧紧抓住他右手的手指。我攥住他那只套着正合适的白手套的手指,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的手指了。
这一刹那,我的视线和他的视线碰在一起了。的确是一刹那。滑稽的表情从他的脸上消失了,顿时露出了一种真率得有点蹊跷的表情。一种既不是敌意,也不是憎恨的、纯粹而激烈的东西把弓弦拉响了。也许是我过虑了。也许只是手指被攥住、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毋宁说是虚空的露骨的表情。但是,我因为两人的手指间交织着的闪电般的力量而颤抖,同时,我直感近江从我凝望他的一瞬间的视线中领会了我爱他——仅仅爱上了他。
两人几乎是同时从浪桥上掉落下来的。
我被搀扶了起来。是近江把我搀扶起来的。他粗鲁地拽起我的胳膊,一声不响地替我掸掉衣服上的泥土。他的胳膊肘上和手套上都沾着带霜的光闪闪的泥巴。
我责怪似的仰望着他。因为他拉着我的胳膊迈步走了。
我的学校从小学时代起,同班生都是一样,肩并着肩,手挽着手,亲密无间,这是理所当然的。那时候,整队的哨子吹响了,大伙就是这样急匆匆地向整队的操场走去。近江和我一起摔倒的事,也不过是快将看腻的游戏的结果罢了。连我和近江手挽着手走路,理应也不是什么格外引人注目的景色。
然而,我靠在他的胳膊上,一边走一边涌起无上的喜悦。也许是天生软弱的缘故,我对所有的喜悦都掺杂着不祥的预感。而他的胳膊的壮实和紧迫的感觉,仿佛从我的胳膊传遍我的全身。我是多么想这样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啊!
然而,一来到整队的操场,他不尽兴地离开了我的胳膊,排在自己队列的位置上。以后就不再回顾我一眼。仪式进行中,我不知多少遍回顾着自己的白手套上沾着的脏泥巴,又不知多少遍凝望着排在相隔四个人的队列上的近江那白手套上沾着的脏泥巴,并对两者作了比较。
——这种对近江的不知缘由的倾慕之心,我没有进行有意识的批判,更何况是道德的批判。一旦企图集中进行有意识的批判,我早就不在那里了。假如有一种不具备持续和进行因素的恋爱的话,那么我的情况正是属于这一类。我窥视近江的眼光,总是“最初的一瞥”,也可以说是“混沌初开的一瞥”。无意识的操作帮助了我,欲图在不断的侵蚀作用下,保卫我十五岁的纯洁。
难道这就是恋爱吗?乍看似乎保持着纯粹的形式,后来经过多次反复进行,这种恋爱也具备了它独特的堕落与颓废。这是比世间的爱的堕落更加邪恶的堕落。颓废了的纯洁,也是世上所有的颓废中性质最恶劣的颓废。
然而,我对近江的单思,是我的人生第一次遇上的恋情,我真的像把天真无邪的肉欲隐藏在翅膀下的小鸟。让我着迷的,不是获得的欲望,而只是纯粹的“诱惑”本身。
至少在学校期间,尤其是在令人厌倦的课堂上,我无法将视线从他的侧脸上移开。对于我这号不谙所谓爱是追求又是被追求的人来说,还能够做出什么更多的事情来呢。对我来说,所谓爱只不过是把一个小谜语问答,当作谜语相互交流罢了。我甚至连想象也不曾想象过我这种倾慕之心会得到什么形式的报答。
有一天,我患感冒并不严重,但请了假。恰巧这一天是升三年级的学生做第一次春季体格检查,我直到翌日上学以前还没有察觉。后来,体格检查那天请了假的两三个人去医务室,我也跟着去了。
在充满阳光的房间里,煤气炉摇曳着若有若无的蓝色火焰。弥漫着消毒药水的气味。体格检查时少年们的裸体总是在那里互相拥挤,散发出一种特有的、像煮过的甜奶般的、粉红色的气味,而现在却全然没有了。我们三人尽管觉得冷飕飕的,还是默默地把衬衫脱了下来。
一个与我一样总是患感冒的瘦削少年,站立在磅秤上。看见他那长满汗毛的白皙难看的脊背时,我的记忆突然复苏了。我记得我总是那样强烈地希望看到近江的裸体。我竟愚蠢到这种程度,居然没想到体格检查是个绝好的机会。如今既然已经错过良机,就只好漫无目标地等待时机了。
我脸色刷白。因为我意识到我的裸体上那令人扫兴的鸡皮疙瘩,有一种类似寒冷的后悔。我眼神发呆,茫然地抚摸着留在自己那纤弱的胳膊上的凄惨的种过牛痘的痕迹。叫到我的名字了。看起来磅秤恰似绞刑架,行将宣布执行我的刑罚的时刻。
“三十九点五公斤!”
护士兵出身的助手向校医作了这样的报告。
“三十九点五公斤。”校医一边登记在病历上,一边自言自语道,“至少也要四十公斤啊!”
每次体格检查,我都蒙受这种屈辱。今天我之所以多少有点放心,是因为我产生了这样一种安心感,即近江没有在旁观我的屈辱。一瞬间,这种安心感甚至发展成喜悦……
“好。下一个!”
助手狠狠地推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用讨厌的、带怒色的眼神回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