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六章(第10/16页)
尼古拉当时才三十来岁,已能这么无动于衷。这样的冷漠和沉着是普通的小人物才有的,那是出纳员和庶务员的性格。我常在邮局的营业员、戏院和火车的售票员身上,发现这种不可动摇的坚定精神,这些人经常受到干扰,每分钟都有人打搅,他们才需要学会这套本领,对别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是这位专制政权的司务长干吗也要学这一套,为什么他不能耽搁一分钟的时间呢?
两个姑娘在看守所待到了晚上。她们又害怕又委屈,含着眼泪要求警察所长放她们回家,因为家里不见她们回去,必定惊慌不安。那份申请从此没有下文。
父亲再也不能支持,他吃够了苦,死了,留下几个孩子和母亲一天天挣扎下去。生活越困难,儿子们也越勤奋;三个人以优异的成绩读完大学,得了学位。两个哥哥去了彼得堡;两个成了杰出的数学家,一个进了海军,一个当了工程师,他们利用业余时间教课,节衣缩食,挣钱寄回家中。
我至今还清楚记得那位老母亲,她穿件黑罩衫,戴顶白包发帽,消瘦苍白的脸上布满皱纹,从外表看,她比实际老得多;只有眼睛年轻一些,显得那么亲切,仁慈,温厚,这是一双流过太多泪水的眼睛。她爱自己的孩子,他们是她的财富,她的荣誉和她的青春……她经常向我们反复念他们的信,怀着神圣深厚的感情谈论他们,声音轻轻的,有时不太平静,由于克制着眼泪,有些发抖。
每逢他们全家在莫斯科团聚,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尽管吃的是家常便饭,老太太还是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在桌边打转,忙这忙那,有时站住一会儿,端详一下自己的年轻人,神态那么自豪,那么幸福,然后抬头看我一眼,似乎在问:“他们多么好呀,难道不是吗?”这时我多么想扑在她的颈上,吻她的手啊!何况即使从外表看,他们也确实是非常美好的。
这时她是幸福的……为什么她不在这么一次吃饭的时候死去呢?
两年之内她失掉了三个最大的儿子116。一个是在胜利和赞美声中光荣牺牲的,甚至敌人也表示钦佩,然而那是为了与自己无关的事——这位年轻的将军是在达尔戈附近作战时被切尔克斯人杀死的。桂冠不能医治母亲的心……另外两个甚至不能好好死去,沉重的俄国生活压在他们身上,终于摧毁了他们。
可怜的母亲!可怜的俄罗斯啊!
瓦季姆死于1843年2月,他临终时我在场,这是我第一次目睹一位好友的去世,我看到了死亡的难以泯灭的恐怖,它那不可理喻的偶然性,那没有道德和正义可言的盲目性。
死前十年,瓦季姆与我的表姐117结了婚。我是婚礼中的男傧相。结婚和生活习惯的改变,使我们疏远了一些。他在家庭中是幸福的,但家庭以外的生活并不顺利,事业也毫无进展。我们被捕前不久,他去了哈尔科夫,那里有一所大学聘他任教。他的离开使他避免了坐牢的厄运,但他的名字没有逃过警察的耳朵。大学把他解聘了。学区副总监向他承认,他们收到了公文,根据这公文,政府知道他与不法分子有联系,因此不能聘他教课。
瓦季姆失业了。失业就是失去面包,这是他的维亚特卡。
我们被流放了。跟我们来往的人是危险的。贫困痛苦的年代临到了他头上;为了勉强糊口,他战斗了七年,与粗暴残忍的人打交道,受尽侮辱,而朋友远隔万水千山,不可能互相帮助。充沛的精力就这样消耗完了。
后来他的妻子告诉我:“有一次我们的钱都花光了,前一天我想弄十来个卢布,但怎么也弄不到;可以借钱的地方都借遍了。店铺再也不肯赊账,非付现钱不可。我们老是担心,明天孩子们吃什么?瓦季姆坐在窗口,一筹莫展,后来站起来,拿了帽子,说他想出去走走,我看他心事重重,有些害怕,但希望他出外散散心。他走后,我扑在床上痛哭,哭得很伤心,后来开始考虑怎么办;一切稍微值钱的东西(戒指、汤匙之类)早已抵押了;只有一条出路:去找我娘家,恳求他们那傲慢冷漠的援助。这时,瓦季姆在街上漫无目标地溜达,走到了彼得罗夫林荫道。路过希里亚耶夫118的铺子时,他头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思想:他的书有没有卖掉一本?五天前他去问过,但一无所得。他惴惴不安地跨进店堂,希里亚耶夫一见他便说:‘您来得正好,彼得堡的代理人有信来,您的书卖了三百卢布,您要用钱吗?’希里亚耶夫数了十五个金币给他。瓦季姆高兴得发疯似的,一见饭店便进去买食物,还买了水果和一瓶酒,神气活现坐了出租马车回家了。我那时正在剩下的清汤中掺水,预备给孩子吃,也留一些给他,骗他说我已吃过,谁知他忽然捧了一瓶酒,一包食物,像有的时候那样,高高兴兴回来了……”
说到这里她哭了,再也说不下去……
流放回来之后,我在彼得堡与他匆匆见过一面,发现他变得多了。他没有放弃自己的信仰,但正如没有放下佩剑的战士,感到自己已遍体鳞伤。他显得沉默寡言,疲惫不堪,眼睛无神地望着前面。1842年我在莫斯科见到他也是这样;他的境况有了若干改善,他的著作得到了好评,但这一切都太晚了,这是波列扎耶夫的肩章119,科尔列夫的被赦120——不是沙皇的恩赦,是俄罗斯生活发展的结果。
瓦季姆消瘦了,1842年秋季发现他患了肺病——这种骇人的疾病,我还得再看到一次。121
他死前一个月,我怀着恐怖发觉,他的思维能力衰退了,减弱了,仿佛蜡烛即将熄灭,屋子变得昏暗无光了。不久他的谈吐枯涩了,要费很大力气寻找词句,往往只能发出几个近似的语音,后来他几乎不再讲话,只关心自己的药,问一声是不是该吃药了。
2月一个夜间,三时左右,瓦季姆的妻子派人来叫我。病人已垂危,他要见我。我走到床前,拿起他的手,他的妻报了我的名字。他很疲倦,望了好久,认不出我,又闭上了眼睛。孩子们给带到他面前,他看看他们,似乎也不认识。他的喘息变得困难了,安静几分钟以后,他突然带着嘶叫发出了一声长叹;附近的教堂这时传来了钟声,瓦季姆静静听着,说道:“现在是晨祷的时候啦。”从此他再没讲一句话……妻子跪在死者的床边啼泣;一个忠厚善良的大学同学最近一直在帮忙照料他,这时赶紧搬开放药的桌子,卷起窗帷……我走出房间,院子里寒冷、清朗,初升的太阳照得雪地亮晶晶的,仿佛出现了什么喜事。我去选购棺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