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六章(第12/16页)
列索夫斯基看了大家一遍,把含有深意的目光停留在凯切尔身上,他比大家长得高,年纪也大一些,还神气活现地扬起了眉毛,于是列索夫斯基又道:
“亲爱的先生,处在您的地位,您怎么不知害羞呢?”
仿佛凯切尔那时是俄国纹章局大臣似的,其实他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县医师。
我没有被请去,大概信上没有我的名字。
这个威胁成了我们的官衔,我们的光荣,一种强大的推动力。列索夫斯基的劝告只是起了火上浇油的作用,我们似乎为了便于警察未来的监视,统统仿效卡尔·桑德134,戴上丝绒小帽,围上了三色围巾135!
舒宾斯基上校136正悄悄地、不慌不忙地迈着轻柔的步子,向列索夫斯基的位置上爬,因此紧紧抓住了他对我们“软弱无力”这一点,要利用我们作他升官的台阶之一——我们也确实给他利用了。
但是首先,我得就孙古罗夫及其同伴们的命运,再讲几句话。
科尔列夫在奥伦堡当兵,十年之后尼古拉把他赦回了。尼古拉是因为他得了肺病才赦免他的,正如波列扎耶夫因为得了肺病才被提升为军官,别斯图热夫137因为死了才被授予十字勋章。科尔列夫回到莫斯科不久,便在饱经忧患的老父怀中与世长辞了。
科斯捷涅茨基在高加索当兵,立了功,升了军官。安东诺维奇也这样。
不幸的孙古罗夫的命运不能相比,可怕得多。流放途中,走到第一站麻雀山时,孙古罗夫要求军官让他出外透透空气,因为屋里太闷,挤满了犯人。军官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人,亲自跟他在路上散步。孙古罗夫挑一个适当的时机,从路上一溜烟跑了。看来他非常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因而得以摆脱军官的追寻。但是第二天,宪兵找到了他的踪迹。孙古罗夫眼看无法逃走,便割断了自己的咽喉。宪兵把他送回莫斯科时,他还在流血,昏迷不醒。
倒霉的军官受了处分,降为士兵。
孙古罗夫没有死。他再度受了审判,但这次已不是政治犯,而是逃犯,被剃光了半边头发。这个独特的办法大概是从鞑靼人那里学来的,用以防止逃跑,它比体罚更能说明,俄国立法者根本不把人的尊严放在眼里。除了仪表上的侮辱,他还被判在监狱内接受一次鞭打。这有没有执行,我不知道。这以后,孙古罗夫便给送往涅尔琴斯克矿上做苦工了。
他的名字又在我耳边响起过一次,以后才完全消失。
在维亚特卡时,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了一个同学,他是医生,出外看病,路过这里。我们谈起往事和一些老朋友。
“我的天,”医生说,“您猜,我来这儿时遇到了谁?在下诺夫哥罗德省,我坐在驿站等马。天气非常坏。一个押送囚犯的军官带了一批犯人进屋取暖。我与他攀谈起来,他听说我是医生,要我到羁押站去看一个犯人,那人病得很重,但不知是真病还是装病。我去了,当然,我打定主意,不论情况如何,我得证明犯人确实病了。小小的羁押站挤了八十来人,用铁链锁着,有的剃了头发,有的没剃,还有女人,孩子。军官一进屋,大家让开了,我看到墙角里肮脏的地上,一个人穿了流放犯的长袍缩成一团,躺在一堆干草中。
“‘这就是病人。’军官说。
“我不用说谎,这个不幸的人确实在发高烧;他很瘦,监禁和长途跋涉已弄得他精疲力竭;他的头发剃了一半,满脸胡髭,样子是可怕的,眼睛没有目的地转动着;他一直叫要喝水。
“‘老兄,怎么样,不好过吧?’我对病人说,回头对军官道:‘他不能走路。’
“病人把眼睛盯住了我看,一边叨咕:‘这是您?’他讲出了我的名字。‘您不认得我啦。’他又说,那声音像刀子似的划过我的心口。
“‘对不起,’我对他说,握住他干燥火烫的手,‘我记不起来。’
“‘我是孙古罗夫,’他回答道。”
“可怜的孙古罗夫!”医生又说一遍,摇了摇头。
“那么有没有让他留下呢?”我问。
“没有,然而让他坐了车。”
在我写下这些以后,我才知道,孙古罗夫已在涅尔琴斯克去世了。他的家产,包括莫斯科附近勃隆尼茨县的二百五十名农奴,以及下诺夫哥罗德省阿尔扎马斯县的四百名农奴,都被没收,抵充审问期间他和他的同伴们在狱中的生活费用。他的家庭给毁了,当然这是逐步消灭的:孙古罗夫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给抓进普列契斯钦警察分局,关了六个月,一个吃奶的孩子在那儿死了!让尼古拉皇朝世世代代受到诅咒吧,阿门!
1 引自奥加辽夫的长诗《感怀》第一卷。
2 见本书第一章。
3 从1809至1834年,俄国大学中由一些教授组成了特别委员会,凡是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又希望获得八等文官官衔的官员,可参加委员会的基本学科考试(数理、语文、道德、政治及法律等系),考试及格的,可得相应的证书,证明该官员具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各大学为帮助这些准备参加委员会考试的官员,开设了夜校。
4 在意大利南部,是罗马向南进军的必经之路。公元前321年,罗马军队在此大败于萨谟奈人(古意大利民族)。因此卡沃丁岔路成了失败或死胡同的同义语。
5 本肯多夫作为沙皇办公厅第三厅的长官,也是秘密警察的头子,秘密警察身穿蓝制服。
6 波列扎耶夫(1804—1838),莫斯科大学学生,因写诗被沙皇送入兵营,关于他的事见本卷末的增补《亚·波列扎耶夫》。
7 皮萨列夫(1780—1848),俄国作家,本为少将,驻在长卢加。“卡卢加之夜”原为驻该地第二掷弹兵师军官组织的文学晚会,后来皮萨列夫把这些人的作品汇编成集,取名为《卡卢加之夜》。皮萨列夫于1825至1830年任莫斯科学区总监。
8 科斯捷涅茨基(1811—1885),莫斯科大学学生,因参加孙古罗夫小组被捕。他和他的同学写过一些反政府传单,后来这些人便被判在高加索当兵。
9 克里特斯基弟兄共三人,其中两人是莫斯科大学的学生,因对着沙皇尼古拉的肖像咒骂,并挖去了肖像上的眼睛,因而被捕,后来一人死于狱中,一人在流放地被害。但半身塑像的事属于另一个人,这人砍碎了沙皇的塑像,并声称要把“俄国的一切沙皇照此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