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六章(第6/16页)

在莫斯科和大学中,对洪堡的接待真是非同小可。总督,各种军政和非军政要员,枢密官,全都出席了,他们肩披绶带,穿上了全套官服,教授们也威风凛凛,身挂佩剑,腋下夹着三角帽。洪堡根本没料到这些,只是穿了一身金纽扣的藏青燕尾服来了,结果自然有些局促不安。从门口到自然科学家协会的礼堂,到处设下了埋伏:这儿是校长,那儿是系主任,这儿是初出茅庐的教授,那儿是即将退休、因而讲话慢条斯理的老专家,每个人都用拉丁文、德文、法文向他祝贺,而这一切都是在号称走廊的可怕的石隧道中进行的,在这里哪怕停留一分钟也非感冒一个月不可。洪堡对任何人都得摘下帽子,洗耳恭听,对每句话都得答复。我相信,他接触过的所有那些深红皮肤和青铜色皮肤的野蛮人,都不如莫斯科的接待那么使他暗暗叫苦不迭。

他走进礼堂,刚刚坐下,又得起立了。皮萨列夫总监认为有必要用俄语发布一份措辞简短有力的命令,表彰这位著名的旅行家阁下的丰功伟绩。接着,“军官”谢尔盖·格林卡63又操起1812年的嗓音,用嘶哑低沉的声调朗诵自己的诗歌,它是这么开始的:

洪堡——我们今天的普罗米修斯!64

洪堡本想谈一下他对磁针的观察,把他在乌拉尔所做的气象记录,与莫斯科人核对。可是校长偏偏捧了用彼得大帝的御发编结的古玩,请他鉴赏……艾伦伯格与罗泽65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讲了一下他们的发现。66

在非官方场合,我们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十年之后,莫斯科社交界对李斯特67的欢迎就一模一样。不错,德国人也为他做了不少蠢事,但在我们这儿性质完全不同。在德国,那是老处女的兴奋情绪,感伤心理,是撒鲜花68;在我们这儿却是对权威的顶礼膜拜,附庸风雅,是“久仰,久仰”。不仅如此,在这些捧场者心目中,倒霉的李斯特还成了风流倜傥的多情公子;闺阁名媛们包围着他,正如旅客在村道上套马时,农家孩子津津有味地围观他和他的马车、帽子……大家只听李斯特一人讲话,只与他一人谈话,只回答他的问话。我记得,一次晚会上,霍米亚科夫为我们可敬的公众红了脸,对我说:

“让我们来争论一个什么问题吧,好叫李斯特知道,这屋里不是所有的人都给他迷住了。”

我们的夫人们可以引以自慰的只是:英国妇女也这么挤来挤去凑热闹,站在一些名流面前问长问短,例如科苏特69,还有加里波第70等人,都有过这种经历。但是谁想向英国女人和她们的丈夫学什么优美的风度,他活该倒霉!

第二位“著名的”旅行家,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我们今天的普罗米修斯”,只是他不是从朱庇特71那儿,而是从人那儿窃走了光。这个普罗米修斯没有得到格林卡的讴歌,但是普希金为他写过致卢库卢斯的书翰诗72,此公就是国民教育大臣谢·谢·乌瓦罗夫(那时还不是伯爵)。他懂得的语言之多,知识之广博,足以使我们瞠目结舌。作为真正的学店老板,他通晓各门学科的样品,它们的牌号标记,或者不如说皮毛。在亚历山大皇朝时期,他用法文写过一些自由主义小册子,后来又与歌德用德文通信,讨论希腊文化。当上大臣之后,他大谈4世纪的斯拉夫诗歌,卡切诺夫斯基只得向他指出,那时我们的祖先正在与熊搏斗,还谈不到讴歌萨莫色雷斯岛73的神仙和仁慈的君主。他把歌德的信随身携带,当作营业执照。在信上,歌德对他作了极为有趣的赞美:“您不必为您的文体表示歉意:您达到了我所望尘莫及的水平——您忘记了德文文法。”

这位当上了二等文官的皮科·德拉·米兰多拉74,发明了一套新的考试制度。他命令选拔优秀学生代替教授讲课,哪门课学得好就讲哪门,每人一课。系主任当然挑选最大胆的学生。

这样的讲课继续了整整一周。学生必须对自己这门课的全部内容作好充分准备,由系主任抽签决定谁讲什么。乌瓦罗夫请来了全莫斯科的显贵。修士大司祭和大法官们,总督和伊·伊·德米特里耶夫——所有的人都到场了。

我预定要在洛韦茨基75面前讲矿物学——现在他已经死了!

我们的老人兰热隆在哪儿!

我们的老人本尼森在哪儿!

你已经不在人世,

你也已不见踪影!76

阿列克谢·列昂季耶维奇·洛韦茨基生得粗犷高大,行动迟缓,大嘴巴,四方脸,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的豆绿色大衣有几层大小不一的领子,有些像第一执政时期77的式样。他在走廊上已脱下大衣,还没跨进课堂,便用平稳冷漠的声调(与他讲授的矿石非常相配)讲了起来:“在上一堂课中,我已把有关硅石的必要知识讲完。”然后坐下,继续道:“现在讲矾土……”他为记载矿石的性能创造了一套格式,它们千篇一律,从不改变,以致有些性质只能采取否定的记载:“结晶状况——不能结晶,用途——毫无用途,益处——毫无益处,只对机体有害……”

然而他也有他的诗和道德规范。每逢他给我们看人造宝石时,讲完怎么制造它们以后,总要附带说一句:“然而,诸位,这是欺骗。”在农业方面,他认为如果公鸡“喜欢啼,追逐母鸡”,这是好的公鸡,是有道德的;公羊如果“膝上无毛”,这是它属于贵族的特征。他还会娓娓动听地描摹苍蝇怎样讲话,怎样在晴朗的夏天沿着树干散步,沾满一身树脂,于是便取得了琥珀的色彩;每次还得补充一句:“诸位,这是拟人法!”

系主任叫我出去的时候,听众已经有些困了;两堂莫名其妙的数学课,把大家弄得精疲力竭,垂头丧气。乌瓦罗夫要求讲得生动一些,讲课的学生得有“善于表达的舌头”。谢普金78指了指我。

我走上讲台。洛韦茨基坐在旁边一动不动,两手搭在膝上,像门农或俄赛里斯79,但心中在担忧……我小声对他说:

“我能在您面前讲课,感到很荣幸,我不会给您丢脸的。”

“战士出征的时候,不要吹牛……”德高望重的教授斩钉截铁地回答,嘴唇微微翕动,没有看我。

我差点笑出声音,但抬头向前一望,眼睛就发花了,我觉得脸色发白,舌头干燥。我从未在大庭广众中讲过话,可现在课堂上坐满了同学,他们都对我抱着希望。在讲台下,桌子后面坐着一排“社会名流”,还有本系的全体教授。我念了我拿到的题目,声音很不自然:“关于结晶,它的条件、规律和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