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六章(第7/16页)
我正在考虑怎么开始,头脑中闪过了一个幸运的思想:如果我讲错了,教授们可能发现,但不会出声,至于别人,他们自己一窍不通,而同学们,只要我不在中途出丑就成了,因为他们喜欢我。于是我以阿维、维尔纳和密切利希80的名义,开始讲课了,最后用哲学推理结束这堂课;我始终面对学生,以学生作对象,而不是以教育大臣作对象。同学和教授纷纷跟我握手祝贺。乌瓦罗夫把我介绍给戈利岑公爵,但我只听到几个元音,不知道他讲了些什么。乌瓦罗夫说要给我一本书留念,可从未送来。
我第二次和第三次上台,与这已完全不同。1836年,我在维亚特卡的绅士淑女和秋法耶夫81面前,扮演“乌加尔”,宪兵上校的妻子扮演“马尔法”。82我们排练了一个月,然而当前奏曲结束,死一般的沉寂降临,幕布可怕地动了几动,开始升起的时候,我的心还是怦怦乱跳,手有些发抖。我与马尔法在侧幕后面等待开场,她那么可怜我,或者那么担心我把戏搞糟,因此给了我一大杯香槟酒,但喝了酒我还是毫无起色。
多亏国民教育部大臣和宪兵上校的关照,我在伦敦波兰人大会83上发言时,就不再神经紧张,由于爱面子而羞涩不安了。这是我第三次登台表演,退职的大臣乌瓦罗夫已由退职的部长赖德律-洛兰84所代替。
但是,大学时代的回忆讲得太多了吧?我怕这是因为我老了,才对它们如此喋喋不休;现在,我只想就1831年的霍乱再谈几点细节。
霍乱这字眼今天在欧洲已经并不陌生,在俄国甚至家喻户晓,以致有一位爱国诗人,把霍乱称为尼古拉一世的唯一忠实伙伴,可那时它还是首次在北方流行。骇人的传染病沿着伏尔加河向莫斯科进逼,弄得人心惶惶。夸大的谣言使大家充满恐怖,谈虎色变。疫病发展变幻莫测,有时停顿,有时跳跃前进,似乎已绕过莫斯科,可突然又传出了可怕的消息:“莫斯科发现了霍乱!”
早晨政治系一个学生感到恶心,第二天在校医院死了。我们赶去看他的尸体。他瘦了,像生了一场大病,眼窝塌陷,脸变了形;他旁边躺着夜间得病的门房。
学校宣布,它已奉命关闭。在我们系中,这命令是由工艺学教授杰尼索夫宣读的;他忧心忡忡,可能非常害怕。第二天傍晚他也死了。
我们从各系向校部的大院子汇集,这群在瘟疫面前奉命疏散的年轻人有些依依惜别。大家脸色苍白,心情异常紧张,许多人惦记着亲戚朋友。我们与官费生(按检疫措施,他们与我们隔开了)告别以后,便三三两两各自回家。在家中,大家遇到的是醋酸和漂白粉的臭味,吃的是规定的饮食;即使没有氯气和霍乱,单单这种饮食就足以使人病倒了。
奇怪的是,这个悲惨的时期却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庄严的印象。
莫斯科的面貌完全改变了,平时看不到的公共精神赋予了它新的生命。马车减少了,悲伤的人群聚集在十字街头,谈论着下毒的人。运载病人的车子在警察的护送下缓缓驶过;人们站在两旁,让装满尸体的黑色大车通过。疫情公报一天发布两次。城市封锁了,就像爆发了战争;一个可怜的教堂执事在偷偷过河时给哨兵开枪打死了。这一切使人们提心吊胆,对疫病的恐怖取代了对权力的恐怖,居民怨声载道,不祥的消息接连不断:某某人病了,某某人死了……
总主教下令全市举行祈祷。在同一天同一时间,神父们手执神幡,在各自的教区巡行。惊慌不安的居民汇集街头,在神父们经过时赶紧匍匐在地,含着眼泪祈求赦罪。本来跟上帝不拘形迹的教士,也变得严肃和虔诚了。他们中间一部分人走向克里姆林宫;那儿的广场上,总主教在无数高级教士的陪同下,正跪在地上祈祷:“我父呀,求你叫这杯离开吧。”85六年前,就在这个地点,他曾为十二月党人的惨遭杀害而感谢过上帝。
菲拉列特是一个反政府派主教,他为了什么反对政府,我始终不明白。除非是为了他个人。他聪明,有学问,精通俄语,成功地把教会斯拉夫语引进了俄语;但这一切都不可能给他任何理由,使他成为反对派。人民不喜欢他,称他为共济会员,因为他与亚·尼·戈利岑公爵关系密切,于圣经会86炙手可热的时期在彼得堡替它做过宣传。东正教事务管理局禁止读他的《教义问答》。他为人专横,属他管辖的教士都怕他。看来,他与尼古拉的彼此仇恨,正是由于互不服气。
菲拉列特善于狡猾而巧妙地贬低世俗权力,他的讲道流露出一种模糊的基督教社会主义思想,那种拉科代尔87和其他有远见的天主教徒所传播的信仰。菲拉列特从主教的崇高讲台上宣称,人从来不可能是别人的合法工具,人与人之间只能是相互服务的关系。这话是他在一个半数是奴隶的国家中讲的。
在麻雀山流放罪犯的临时羁押站上,他对囚犯们说:“世俗的法律审问你们,放逐你们,可是教会赶来找你们,希望再对你们讲一句话,再为你们祈祷,祝福你们路上平安。”然后,他一边安慰他们,一边又说:“你们受了惩罚,已勾销了过去的罪孽,面临着新的生活,可是在其他的人们中间(看来,这其他人除了官吏,都并不在场)还有着更大的罪犯。”他举了与基督一起钉在十字架上的强盗作例子88。
在为霍乱举行的祈祷中,菲拉列特的讲道超过了他以前所讲的一切;它的内容是说,上帝为了惩罚大卫,派天使找他,要他从战争、饥荒和瘟疫中选择一种,大卫选择了瘟疫。89皇上一到莫斯科就勃然大怒,派宫内大臣沃尔孔斯基公爵去把菲拉列特大骂了一顿,还威胁他,要把他送往格鲁吉亚当主教。大主教只得低头认错,向各教堂发了新的指示,说明第一次讲道文绝非影射笃信宗教的皇上,大卫——这是我们自己,罪孽深重的我们。理所当然,那些本来不理解它的意义的人,现在也恍然大悟了。
莫斯科总主教就这样起了反对派的作用。
祈祷正如漂白粉一样,并不能制止霍乱的传播;疫情仍在蔓延。
1849年霍乱最猖獗的时期,我一直留在巴黎。它来势凶猛,可怕极了。六月的炎热更助长了它的气焰,穷人像苍蝇一样死去,市民们纷纷逃离巴黎,其余的人闭门坐在家中。政府忙于全力应付革命者,不想采取切实的措施。捐款杯水车薪,无济于事。贫苦的劳动者只得听天由命,医院没有足够的病床,警察所没有足够的棺木,在挤满各种人家的房子里,尸体停在室内往往两三天无法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