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六章(第5/9页)
杜贝尔特又出来了。这次他端起了架势,钮子也扣上了。他一见将军,立即问他有何贵干。将军像传令兵见了长官,准确地报告道:
“昨天接奉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公爵29传达的上谕,命卑职前往高加索作战部队服务,为此特在启程之前向伯爵大人辞行。”
杜贝尔特郑重其事地听完这些话,微微颔首表示赞许,退回里屋,过不一会儿又出来了。
他对将军说:“伯爵万分遗憾,没有时间接见阁下。他很感激,要我转达,祝您一路平安。”说毕,他伸开双臂,拥抱了将军,还把自己的唇髭在将军的面颊上贴了两下。
将军迈着庄重的步伐走了,松鼠脸和仙鹤腿的年轻副官跟在后面。这个场面抵消了我那天的不少痛苦。将军的步法表演,委托接受的告别仪式,最后,列那狐30的油滑嘴脸与将军阁下的空心脑瓜的接吻——一切都那么滑稽,使我几乎忍俊不禁。我觉得,杜贝尔特似乎发现了这一点,因此这以后才不敢小看我。
两扇门终于一齐打开了,本肯多夫走进了客厅。宪兵司令的外表确实无可挑剔,容貌与日耳曼血统的、特别是德国种的贵族大体一致,脸上布满皱纹,神色显得困倦,眼睛中流露出足以迷惑人的善良目光,这是那种随和的、冷漠的人所常有的。
本肯多夫这个恐怖的秘密警察头子,站在法律之外和法律之上,有权干涉一切,也许作为这样一个人,他没有干尽他所能干的一切坏事,这我可以相信,特别是想起他那淡漠呆板的脸色时。但是他也没有做过好事,这需要毅力、意志和热情,而他没有。在尼古拉这种冷酷无情的暴君手下作大员,却不敢为受害的弱者仗义执言,这已比得上任何罪恶了。
有多少无辜的人牺牲在他的魔掌下,又有多少人由于他的疏忽怠慢,由于他忙于寻欢作乐而死去;也许,这个过早衰老和虚弱的人,最后在船上背叛自己的宗教,企图从天主教会得到拯救,靠赦免一切的赎罪符获得解脱的时候31,曾有不少阴郁的鬼魂和沉重的回忆在他的头脑中徘徊,折磨着他……
“皇上得知,”他对我说,“您在参与传播危害政府的谣言。他看到您还很少悔改,因此命令把您重新遣返维亚特卡。但是我根据杜贝尔特将军的请求和有关您的情报材料,向皇上说明了您夫人的病,皇上愿意改变自己的决定。皇上禁止您进入京城,您得重新接受警察的监督,但是居住地点可由内务大臣另行指定。”
“请允许我直说,即使这时候,我也还不能相信,我的流放没有其他原因。1835年我为我没有参加过的酒会被流放;今天我又为众所周知的谣言受到惩罚。这命运太不公平了!”
本肯多夫耸耸肩膀,摊开双手,表示一切道理他都知道,于是打断了我的话:
“我是向您宣布皇上的旨意,您却向我发表议论。您向我说什么,或者我向您说什么,这都无关紧要,都是废话。现在什么也不能改变了,至于将来怎样,一部分要取决于您自己。您既然提到了您的第一次事件,那么我得特别提请您注意,别招来第三次,到了第三次,您恐怕就不能这么便宜了。”
本肯多夫微微一笑,向我表示了好意,便朝那些求情的人走去。他很少与他们讲话,收了状子,略看一眼,便丢给杜贝尔特,对求情者的诉说,只偶尔露一下表示体谅的优雅笑容。这些人整整筹划了几个月,日夜盼望着这次会见,它关系到他们的荣誉、财产和家庭;他们费尽周折,花了多少力气,才走进这间客厅,而在叩开紧闭的双扉之前,宪兵或司阍又曾把他们赶走过多少次。何况不是万不得已,他们决不敢冒昧求见秘密警察的头子;事前,一切合法道路必然都已试过。可是这个人却用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对他们敷衍搪塞,可想而知,最后不过是某个科长作出某种决定,把案件移交另一个衙门而已。那么他这么忙忙碌碌,忧心忡忡,又是为的什么呢?
本肯多夫刚走到挂勋章的老头儿面前,那人就双膝一跪,诉起苦来:
“伯爵大人,请您设身处地替我想想。”
“真不害臊,”伯爵大声呵斥,“您玷污了您的勋章!”于是怀着崇高的愤怒扬长而过,没有收他的状子。老人默默起立,无神的眼光显得恐怖而困惑,下嘴唇哆嗦着,嘟嘟哝哝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种人异想天开,指望当一个人,却落得如此不像人样!
杜贝尔特上前向老头儿收了状子,说道:
“您这是何苦啊?好吧,您把状子给我,我会处理的。”
本肯多夫觐见皇上去了。
“我怎么办呢?”我问杜贝尔特。
“您请内务大臣挑选一个合意的城市就成了,我们不想干涉。我们明天就把全部案卷转到那里;我祝贺您获得这么顺利的解决。”
“我十分感谢您!”
离开本肯多夫那儿,我便回到了部里。我已说过,我们的主任属于那类德国人,这种人有点像狐猴,细长条子,做事不慌不忙,慢条斯理。他头脑迟钝,思路不清,要揣摩好久才能理出一点头绪。不幸我把事情告诉他时,第三厅的公文尚未送到。这事他完全没有料到,因此像晴天霹雳,吓得他话也说不连贯了,他自己也觉察了这一点,为了改正,只得对我说:“请允许我使用德语”32。也许他用德语讲话,文法错误可以少些,但意思仍不准确鲜明。我看得很清楚,在他身上有两种情绪在搏斗,他了解这处分完全不公正,但认为主任的责任是拥护政府的行动;他既不愿在我面前扮演粗野的角色,又不能忘记秘密警察与内务部之间经常存在的敌对情绪。这样混乱的思想要表达得清清楚楚,自然不易办到。最后他只得声明,在向大臣请示之前,他不便表示什么,说毕便去找他。
斯特罗戈诺夫伯爵召见我,向我了解情况,仔细听完以后,对我谈了他的结论:
“这纯粹是警察的陷害。嘿,好吧,我也不会放过他们。”
我真的以为他会马上觐见皇上,向他说明一切,其实大臣们是不会这么鲁莽行事的。
“关于您这件事,”他接着说,“我已收到皇上的命令,这就是,您瞧,它要我选择一个地点,安排您的职务。您希望去哪里?”
“特维尔或诺夫哥罗德。”我回答。
“当然……好吧,既然地点可以由我决定,而这两个城市对您大概都一样,那么一有省府参议的空缺,我首先委派您,按照您的官衔,这是您可能得到的最高职位了。现在您可以准备缝一套绣花领圈的官服啦。”他又打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