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六章(第7/9页)
她到了英国。这位显贵的夫人从小安富尊荣,过惯了宫廷生活,为叱咤风云的野心驱使着,成了伦敦首屈一指的名流,在与世隔绝、高不可攀的英国贵族社会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威尔士亲王,即后来的国王乔治四世43,曾拜倒在她的脚下,后来更……她在国外的那些岁月真是煊赫一时,但是在朝欢暮乐中终于蹉跎了美好年华。
随着老境的到来,她的生活也变得一片凄凉,有的只是命运的打击,寂寞的光阴,伤心的回忆。她的儿子在波罗金诺战役中阵亡,她的女儿病故,留给她一个外孙女奥尔洛娃伯爵夫人44。老太太每年8月从彼得堡前往莫扎伊斯克,为她儿子的坟茔扫墓。孤独和不幸不能摧毁她坚强的性格,只是使它变得忧郁和傲慢了。她像严寒中的古木,树干和树枝仍保持着挺拔的姿态,只是树叶凋落了,光赤的枝柯似乎又瘦又冷,但整个外表却显得更加庄严肃穆,气宇轩昂,树干蒙上了一层白霜,依然高傲而阴森地屹立着,任它风吹雨打也不弯折。
她的一生是漫长的,活动频繁,交游广阔,也不少坎坷不幸,而世态炎凉更带给她辛酸之感,这一切造成了她那种睥睨一切的目光。她有自己的哲学,它的出发点就是对某些人的彻底鄙视,可是活跃的天性又使她离不开这些人的奉承凑趣。
各种胖的和瘦的枢密官及将军们告退时,她常常向我颔首示意,对我说:“您还不了解这些人,可我已经看透了他们,我不像他们想的那么容易哄骗;我的兄弟得宠的时候,我还不满二十岁,女皇对我爱怜关怀,真是无微不至。说来您也不信,那些挂满勋章的老头儿,连行走也困难了,却争先恐后跑进前室,给我拿大衣,递暖鞋。女皇驾崩,第二天我的屋子就空了,人们躲避我就像躲避瘟疫,见了我就像见了疯子,可他们就是昨天那些奉承拍马的人。我走我自己的路,不需要任何人;我到了海外。回国后,上帝给了我不少灾难,可是我没看见谁对我表示过同情;只剩下两三个老朋友依然与我来往。嗯,新的皇朝开始了,奥尔洛夫据说有了势力,当然,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真有势力……不过至少大家这么想;他们知道,他是我的继承人,外孙女又爱我,于是又有人上门来了,又准备给我拿大衣和皮鞋了。唉!我了解这些人,可有时独自坐着实在心烦,眼睛又痛,看书不便,况且也不能老看书啊,我只得让他们来讲些废话,散散心,打发一些时光……”
这是从上世纪留下的一件精致古董,她的周围尽是些昏庸老朽的官僚,他们是从彼得堡宫廷生活的污泥浊水中长大的。她认为自己比他们优越,这也是事实。如果说她分享过叶卡捷琳娜的狂欢节日和乔治四世的佳肴美酒,那么她也分担了保罗时期阴谋者面临的风险。
她的错误不在于鄙视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人,而在于她把我们这一代人也当作了宫廷菜圃的产物。叶卡捷琳娜时期,宫廷和近卫军确实包括了俄国全部有教养的人士,这多多少少继续到了1812年。从那以后,俄国社会获得了惊人的发展;战争唤醒了人们,人们的觉悟引起了12月14日事件。社会内部发生了分化,宫廷方面留下的已不是俊彦之士;酷刑与暴政使一些人愤然离开,新的风气又使另一些人背离了它。亚历山大继承了叶卡捷琳娜的文明传统,到了尼古拉时期,贵族社会的高尚风气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一方面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极权暴政,另一方面是卑躬屈膝的奴才精神。这是拿破仑式歇斯底里粗暴作风和没有灵魂的官僚世界的混合物。新社会以莫斯科为中心迅速地发展着。
谈到奥莉加·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一本绝妙的书:达什科娃公爵夫人的《回忆录》45,这是二十年前在伦敦出版的。书后附有维尔莫特两姐妹46的《笔记》,她们于1805至1810年间是达什科娃的亲信女伴。姐妹俩是爱尔兰人,多才多艺,具有极高的观察能力。我希望她们的书信和回忆录也能介绍给我国读者。
把1812年前的莫斯科社会与1847年我出国时相比,我的心高兴得直跳。我们获得了惊人的进步。那时对现实不满的都是离职的,被贬黜的,被迫退休的人;现在却是一些具有独立思想的人了。那时社交界的名流是反复无常的寡头政治家,如阿·格·奥尔洛夫伯爵47和奥斯特曼48等,正如维尔莫特小姐所说,那是“影子的世界”,由十五年前在彼得堡去世的那些国务活动家所组成,他们终生搽粉,挂绶带,在莫斯科出席午宴和酒会,颐指气使,妄自尊大,既无力量,也不懂得什么。1825年后,莫斯科的社会名流却是普希金,米·奥尔洛夫49,恰达耶夫,叶尔莫洛夫50。从前人们低声下气地聚集在奥尔洛夫伯爵府上,夫人们戴着“别人的钻戒”51,男舞伴们不敢擅自坐下,伯爵的农奴在我们面前表演化装跳舞。四十年后,我却看到这一类人聚集在莫斯科大学的讲堂里;那些戴别人的钻戒的夫人们的女儿,那些不敢坐下的先生们的儿子,在这儿全神贯注地聆听格拉诺夫斯基那深刻有力的讲演,对他的每一句话都报以热烈的掌声,那些激昂慷慨、大义凛然的话深深打动了他们。
这些人来自莫斯科的四面八方,他们挤在讲台前面,年轻的科学战士则在台上探讨严肃的问题,谈古论今,预言未来,而这一切正是热列布佐娃不可能想象到的。奥莉加·亚历山德罗夫娜对我特别仁慈和器重,原因就在于我是她从未接触过的世界的第一个标本;我的谈吐,我的思想,都使她惊讶。她把我看作另一个俄罗斯的新生幼苗,而冬宫的窗结了冰,已把原来的俄罗斯遮蔽得阴暗无光了。我感谢她的美意!
我听到的奥莉加·亚历山德罗夫娜的轶事,可以写整整一部书;她不论与谁来往,与阿图瓦伯爵52和塞居尔53,还是与格伦维尔勋爵54和坎宁55,她都有自己的见解,独立的看法,而且与众不同。我只限于叙述一件小事,而且尽量用她本人的话。
她住在海军街。有一次一支军乐队在街上吹吹打打走过,奥莉加·亚历山德罗夫娜走到窗前看了看,对我说:
“我有一幢别墅,离加特契纳56不远,夏天我有时上那儿避暑。我吩咐在屋前开辟了一个大广场,那是按照英国的方式,地上铺了草皮。前年我到了那儿;真没想到,清早六点钟外面就鼓声大作,我躺在床上给吓得半死;鼓声越来越近,我按铃把我的卡尔梅克使女叫来,问她:‘我的妈,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吵?’她说:‘这是米哈伊尔·帕夫洛维奇57在操练士兵呢。’‘在哪儿?’‘在我们院子里。’原来他看中了这块草坪,绿绿的,平平的。真是岂有此理,一位夫人住在这儿,又是老太太,还有病,他却在六点钟跑到这儿打鼓!我想,这种小事好办。‘叫管家来见我。’管家来了。我对他说:‘你马上坐车到彼得堡,雇几个白俄罗斯人,愈多愈好,叫他们明天上这儿挖池塘。’我想,他们总不至于到我窗前来训练海军吧。这些人简直毫无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