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尼·赫·凯切尔(1842—1847)(第7/10页)

这就完了。谁也没把这谈话当一回事,过一会儿便转入了别的话题。

第二天饭后,我们打算上科恩采沃,这是我们从小喜爱的地方。凯切尔、科尔什和格拉诺夫斯基想与我们一起去。大家动身了,一切都很好,唯独凯切尔闷闷不乐,扬起了眉毛;但最后大家都弄得不欢而散。

春天的晚上没有灼人的炎热,但暖洋洋的;树叶刚开始发青;我们坐在花园中说说笑笑。凯切尔沉默了半个来小时,蓦地站起身子,走到我面前,露出费麦法庭37检察官的脸色,哆嗦着嘴唇,对我说道:

“你真不赖:昨天那么巧妙地提醒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他借了你九百卢布,还没还你。”

我真的一点不明白,特别因为我总有一年没想到谢普金的这笔欠款了。

“手段高明,没有说的。老头儿现在没钱,带着一大家子人,正打算去克里米亚,你却当着五个人的面对他说:‘我没钱租别墅!’嘿,真不要脸!”

奥加辽夫替我辩护,凯切尔便攻击他;荒谬的指责没完没了。格拉诺夫斯基想劝解,但劝不住,与科尔什先走了。我很生气,觉得受了侮辱,也态度强硬,不肯让步。凯切尔皱紧眉头,看了看我,一言不发,独自步行走回莫斯科。我们剩下两人,只得在沮丧和气愤中坐车回家。

这次我打算重重教训一下凯切尔,即使不绝交,也得暂时与他断绝来往。他感到懊悔,痛哭流涕。格拉诺夫斯基从中调停,找纳塔利娅谈,显得很伤心。我和解了,但并不愉快,对格拉诺夫斯基说:“这至多三天。”

这是一次郊游,还有另一次。

两个月后,我们住在索科洛沃。凯切尔和谢拉菲玛晚上要回莫斯科。奥加辽夫骑了自己的切尔克斯马“短剑”送他们;他们之间没有争吵,也没有口角。

……过了两三个小时,奥加辽夫回来了;我们觉得一天这么和睦地过去,很高兴,便各自去睡了。

第二天格拉诺夫斯基来了,他昨天在莫斯科。他在花园中遇到我,显得心事重重,比平时忧愁,最后对我说,他很难过,想跟我谈谈。我们走过长长的林荫路,坐在长凳上;那儿的风景,凡是到过索科洛沃的人都是知道的。

“赫尔岑,”格拉诺夫斯基对我说,“如果你知道我多么烦闷,多么痛心……不论怎么说,我爱大家,你知道……我看到一切正在崩溃,心里有多难过。好像故意要捉弄我们,那些小错误,可恨的隔膜,不注意礼貌……”

“出了什么事,你讲吧,啊?”我问,真的有些惊慌。

“这样,凯切尔对奥加辽夫非常生气,说真的,也难怪他生气;我尽力斡旋,能做的都做了,可是我没有办法,特别是当事人什么也不愿做。”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这样的,昨天奥加辽夫骑了马送凯切尔和谢拉菲玛。”

“我当时在场,奥加辽夫晚上回来,我还见过他,他什么也没讲。”

“在桥上‘短剑’耍性子,直立起来;奥加辽夫一边驯马,一边气火了,当着谢拉菲玛的面骂骂咧咧的,她听到了……凯切尔也听到了。就算他不是故意吧,可是凯切尔问:为什么他在你的或我的太太面前不会这么不知检点?这话怎么回答?……何况谢拉菲玛虽然那么单纯,还是很会多心的,处在她的地位这也不足为奇。”

我没作声。这太过分了。

“这怎么办呢?”

“很简单,”我回答,“对故意在妇女面前这么放肆的坏家伙,与他绝交就完了。与这种人交朋友是耻辱……”

“可他并未说,奥加辽夫是故意这么做的。”

“那还谈什么?格拉诺夫斯基,你也是奥加辽夫的朋友,他的温和有礼,你不是不知道,你却重复一个疯子的痴语,这个人是应该进精神病院的。你不觉得惭愧吗?”

格拉诺夫斯基不好意思了。

“我的天哟!”他说,“我们这几个人都是我所爱的,只有在这些朋友这里,我才能获得休息和希望,摆脱令人窒息的沉闷环境,可是难道这些人也得在仇恨和愤怒中分手吗?”

他用一只手掩住了眼睛。

我握住他的另一只手,心里非常难受。

“格拉诺夫斯基,”我对他说,“科尔什讲得不错:我们彼此太接近了,挤在一起,彼此会把别人的脚踹痛……安静一些!我的朋友,安静一些!我们应该透透空气,让头脑清醒清醒。奥加辽夫秋天要去乡下,我也快出国了。我们不致在仇恨和愤怒中分开。我们的友谊中一切正确的东西会保存下去,离别会洗清它的污垢。”

格拉诺夫斯基哭了。没有再为这件事向凯切尔作过任何解释。

奥加辽夫在秋天真的走了,接着我们也走了。

1857年写于普特尼,月桂大厦。

1865年9月修订于布瓦西埃及旅途中。38

……莫斯科友人的消息一天天少了。1848年后的恐怖使他们胆战心惊,只得等待可靠的机会。但机会很少,护照几乎已经停发。凯切尔几年没给我写过一封信;不过,他是从来不爱写信的。

在我迁居伦敦后,首先给我带来消息的是皮库林大夫39,那是1855年……凯切尔万事如意,在欢迎塞瓦斯托波尔保卫者40的盛大酒宴上大出风头,与波戈金和科科列夫41拥抱,与黑海舰队的水兵拥抱,发议论,骂人,说教。奥加辽夫告别了格拉诺夫斯基的新坟,立即出国了,他讲得很少,讲的都是伤心的消息……

又过了一年半。这时期我写完了这一章,首先读给了哪一个不相干的人听呢?真的,书有书的命运42!

1857年秋,奇切林43到伦敦来。我们焦急地等待着他;他曾经是格拉诺夫斯基的得意门生之一,科尔什和凯切尔的朋友,因此也算是我们的自己人。我们听说过,这人不好相处,思想保守,自高自大,好发空论,但他还年轻……时间会磨光他的棱角。

“我再三考虑,要不要来拜访您。现在拜访您的俄国人这么多,真的,不来比来需要有更大的勇气……我呢,您知道,我完全尊重您,但远不是在一切问题上都同您一致的。”

奇切林的谈话是这么开始的。

他来找我不是没有目的,没有企图的,他怀中揣着石子;他的目光冷酷,他的声音带着挑战和傲慢的调子,显得可怕而讨厌。他一开口,我已觉察到这不是对立面,而是敌人,但我克制了内心的警告,与他谈了起来。

谈话马上转入了回忆,我向他打听消息。他讲了格拉诺夫斯基生前最后几个月的情形;他走时,我对他比开头满意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