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第三十七章(第5/13页)

这时我觉得他像古代的英雄, 《埃涅阿斯纪》56中的人物……要是他生活在另一个时代,他也会有自己的史诗,自己的“我歌唱武器和勇士!”

奥尔西尼完全是另一种人。他那粗野的力量和骇人的勇气,已于1858年1月14日在勒佩勒蒂埃路得到了表现57,它们使他在历史上永远留下了伟大的名字,也把他三十六岁的头颅送上了断头台。我与奥尔西尼是1851年在尼斯认识的,有一些时候我们还非常接近,后来分开了,重又接近,最后,在1856年,我们之间产生了嫌隙,后来虽然和解了,但已不能再像以前那么看待对方。

奥尔西尼这样的人只有在意大利才能出现,然而在意大利,他们却在任何年代、任何时候都能成长,这些人既是阴谋家又是艺术家,既是殉难者又是冒险家,既是爱国者又是雇佣兵,既是特维里诺58又是里恩佐59,反正他们什么都是,唯独不是庸俗的、平凡的小市民。这种人在意大利各个城市的编年史上都有鲜明的表现。他们的善良使人惊讶,他们的凶恶也使人惊讶,他们以感情的强烈、意志的坚决令人叹服。不安的酵母从早年起就在他们身上蠢动,他们需要危险,需要荣誉、桂冠、赞美,这是纯粹南国的性格,他们的血管里流着沸腾的血,他们具有我们所几乎不能理解的激情,为了得到一种独特的快感,他们准备忍受一切困难,一切牺牲。自我牺牲和忠诚,在他们身上是与报复和偏执结合在一起的;在许多事上他们天真单纯,在许多事上又狡猾诡诈。他们不择手段,也不怕危险;他们是罗马“贵族世家”的后裔,耶稣会神父忠于基督的孩子,得到过古典精神和中世纪黑暗时代传统的教育,古代世界的道德观念和天主教的罪恶习性,在他们的心灵中纠结在一起。他们不把自己的生命当一回事,也不把别人的生命当一回事;他们那种坚如磐石的精神可以与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固执己见并驾齐驱。一方面,他们对外表的一切充满天真的喜爱,自尊心达到了虚荣的程度,成了对权力的渴望,对掌声和荣誉的陶醉;另一方面,他们又具有不怕苦、不怕死的罗马式英雄气概。

只有断头台才能遏止这些人的旺盛精力,否则,刚从撒丁王国宪兵手中脱身,他们又会冒着奥地利秃鹫的魔爪组织新的密谋;从曼图亚监狱神奇地越狱之后,第二天他们又会用跳楼时割破的手,开始起草炸弹计划,然后毫无惧色地面对着危险,把炸弹丢到马车底下。60就在失败之中,他们长成了巨人,他们的死带来的震动超过了炸弹的威力……

奥尔西尼落进格列高利十六世61的秘密警察手中时还是个年轻人,他因为参加罗马的示威运动被判处苦役,在狱中一直待到庇护九世的大赦。他与走私贩子,与职业打手,与残余的烧炭党人关在一起,这段生活使他对民族精神获得了广泛的了解,锻炼了铁的意志。那些人与压迫他们的社会作着永恒的、每时每刻的搏斗,他从他们学会了克制自己的艺术,不仅在法官面前,而且在朋友面前保持沉默的艺术。

奥尔西尼这样的人对别人有很大的影响,他们的孤僻性格令人向往,又令人感到不自在:人们在他们面前既紧张又高兴,还有些惴惴不安,仿佛在欣赏雪豹的优美动作与柔和的跳跃姿势。他们是孩子,不过是凶恶的孩子。他们在“铺设”但丁的地狱之路,但不仅他们,所有由他的恐怖诗篇和马基雅弗利62的邪恶智慧所灌溉的年代,都充满了这些人。马志尼正如科西莫·梅迪契63一样,奥尔西尼也像乔凡尼·普罗奇达64一样,他们都属于这个家族。甚至伟大的“海上探险家”哥伦布,以至新世纪最伟大的“强盗”拿破仑·波拿巴65,应该说也是这一类人。

奥尔西尼漂亮得惊人,整个外表匀称而优雅,使人不禁会对他另眼相看。他文静,沉默寡言,也不像他的同胞那样时常挥动胳臂,从不大声说话。那一把长长的黑胡子(他在意大利总是留着胡子)使他的容貌有些像埃特鲁里亚地方66的祭司。他的整个头部显得俊美动人,只是鼻子的线条有些缺陷,似乎不太规则。67尽管这样,在奥尔西尼的脸上,在他的眼睛中,在那不时出现的微笑中,那亲切的声音中,却有一种叫人不敢接近的东西。显然,他一直处于戒备状态,从来不会完全放松,总是惊人地控制着自己;显然,从这微笑的嘴唇中吐出的每一句话都不是随口讲的,那对目光向内的眼睛后面几乎深不可测;在我们一般人犹豫和退缩的地方,他却露出微笑,面不改色,也不提高嗓门,毫不迟疑、毫不反悔地继续坦然走去。

1852年春,奥尔西尼在等一封重要的家信;他日夜盼望着,但总没收到,还向我提到过好多次,因此我知道他这些天心神不定。一天用膳时,两三个外人在场,邮差走进了前室,奥尔西尼托人问一下有没有他的信,结果确实有一封是给他的,他看了看信,便把它揣进了口袋,继续谈天。过了一个半小时,只剩了我们三个人,奥尔西尼说道:“啊,谢天谢地,总算收到回信了,一切很好。”我们知道他在等信,可没想到他会那么平静地拆开信封,看过后便把它揣进口袋;这种人是天生的秘密工作者,他一生都保持着这样的作风。

然而他凭自己的精力干成了什么呢?加里波第凭他的大无畏精神又能干什么呢?皮亚诺利靠他的手枪又干出了什么68?还有皮扎卡尼和一切血还没冷却的殉难者们呢?也许至多让皮埃蒙特从奥地利人手中解放意大利,让大胖子缪拉赶走那不勒斯的波旁王朝,可是两者都处在波拿巴的保护下。69啊,神圣的喜剧!——也许只是喜剧!它们的意义与教皇基亚拉蒙蒂在枫丹白露向拿破仑讲的话一样!70

我刚才讲到我第一次拜访马志尼时,有两个人在座,这两人后来与我也很接近,尤其是萨斐。

贾科莫·梅迪契是伦巴第人。在早年,他为意大利没有希望的地位苦闷,去了西班牙,后来又到了蒙得维的亚和墨西哥;他参加过克里斯蒂娜71的军队,似乎当过队长,最后在马斯塔伊·费雷提72当选教皇后,才回到祖国。意大利觉醒了,梅迪契投入了政治运动。在罗马被围时,他领导民军,创造了英勇的奇迹,但是法国侵略军还是踹在无数高尚的牺牲者的尸体上进入了罗马——其中也有拉维隆73的尸体,他仿佛是为了替自己的民族将功赎罪,抵抗它的入侵,在罗马城门口被法国子弹打死的。

梅迪契是民众领袖和战士,在人们的想象中他似乎应该像雇佣兵,成天生活在硝烟和烈日中,因而变得皮肤黝黑,面貌粗犷,讲话简短生硬,嗓音洪亮,表情强劲有力。实际上这人脸色苍白,头发淡黄,容貌温和,眼神和蔼可亲,举止文雅,倒像一辈子生活在妇女中间的人,不像西班牙的游击队员和鼓动家;他是诗人,幻想家,当时正在热恋,他的一切都显得优美,惹人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