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第三十八章(第5/7页)
这是我一生中可怕的时期,是两次惊雷中的暂时平静状态,灾难随时可以降临,尽管表面上平安无事……咄咄逼人的预兆已经出现,只是我尽量不理会它们。生活很不稳定,很不平静,但也有一些愉快的日子,这主要得感谢瑞士伟大庄严的大自然。
远离闹市的地方和优美的大自然,可以发生惊人的医疗作用。我的体验使我在《被损害的》26中写道:“当心灵承担着巨大的忧伤,当人不能克制自己,以致对过去耿耿于怀、无法心平气和地理解一切时,他需要空旷和高山,海洋和温暖清新的空气。有了这一切,忧郁才不致变成痛苦,变成绝望,他也不致变得麻木冷酷……”
早在那时我已对许多事感到厌倦,我想休息。在政治骚乱和纷争的中心,在接连不断的烦恼中间,在一幕幕流血惨剧,一场场骇人的堕落和卑鄙的背叛中,我度过了一年半,它们在我的心底留下了许多痛苦、忧郁和困乏的记忆。讽刺带上了另一种色彩。格拉诺夫斯基读了我那时写的《来自彼岸》,写信给我道:“你的书我们看到了,我读了它真是悲喜交集……但是不可讳言,那里包含着一种厌倦的情绪,你过于孤独了,也许你会成为伟大的作家,但是在俄国大家曾从你的才能中看到的那种生动的、令人神往的东西,似乎在异国的土地上消失了……”萨佐诺夫在1849年我离开巴黎前读了我两年前写的《责任先于一切》27的开头部分以后,对我说道:“这篇小说你写不完,而且不会再写这样的作品了。你已失去了明朗的笑声和善意的戏谑。”
但是经历了1848年和1849年的苦难之后,一个人怎么还能保持原样呢?我自己也感到了这种变化。只有在家中,在没有外人的时候,有时还能出现从前那样的时刻,但这已不是“明朗的笑声”,而是“明朗的忧郁”了;想起过去,想起我们的朋友,想起不久前罗马生活的场景,坐在安睡的孩子们的床边,或者望着他们玩乐,我才能像从前某个时期那样感到心情舒畅,仿佛一股清新的气流,一种洋溢着亲切和谐感觉的青春诗意涌上了心头,我觉得安详,平静,而在这种夜晚的影响下,生活才可以轻松一两天!
这种时刻是不多的;沉闷而并不愉快的消遣只能妨碍它们——我们身边的外人增加了,每到晚上,爱丽舍田园大街上我们小小的会客室便挤满了陌生人。这大部分是新近到达的流亡者,那些善良而不幸的人们,但亲密的只有一个……而且那是怎么变得亲密的啊!28……
我离开巴黎是高兴的,但在日内瓦我们仍生活在同样的环境中,只是换了一些人,范围也狭小了一些。那时在瑞士,政治席卷了一切,不论饭店和咖啡馆,钟表师和妇女,都分成了派别。一切以政治为转移,这在那种总是随着革命的失败而到来的死一般的沉寂中,尤其令人厌烦,它只能使人意识到一切毫无结果,徒然为过去发出一些单调的怨言。这像大城市中的夏季,到处都是灰尘,炎热,缺少空气,太阳从苍白的树木中间射到街上,墙壁发出强烈的反光,路上的石板也变得热辣辣的。充满活力的人渴望空气,那种没有经过千百万人呼吸过的空气,只有在那里生活才不像啃光的骨头那么索然无味,也没有嘈杂的噪音,浑浊霉烂的气息,继续不断的敲击声。
有时我们真的跑出日内瓦,来到莱芒湖29边漫步,来到勃朗峰30的山麓下游览,那里峰峦环抱,云雾弥漫,大自然以它美丽的景色洗涤了尘世的一切烦恼,给心灵灌注了清新的气息,给身体带来了从永恒的冰雪中飘出的凉爽气流。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愿意永远留在瑞士;我们这些生长在盆地和草原上的人,过了一段时间便会与山地格格不入,它们太高,太近,给人以拥挤、限制的感觉,但是有时生活在它们的阴影下是很舒适的。何况山上住着纯洁善良的居民——他们贫穷,但不是不幸的,他们没有太多的需要,过惯了自给自足、与世隔绝的生活。文明的沉积物,它的锈斑不会侵蚀这些人;历史的变革像白云一样从他们脚下飘过,很少触及他们。罗马世界还在格劳宾登31继续存在,农民战争的时代在阿彭策尔32也几乎还没有过去。也许,在比利牛斯山和其他山脉中,在蒂罗尔州33,还能找到这类健康茁壮的居民,但是一般说来,在欧洲早已绝迹。
不过在我国东北部,我也看到过类似的情形。在彼尔姆和维亚特卡,我遇到过与阿尔卑斯山居民同样气质的人。
我和一个同伴一起登上采尔马特山地34,为了让马歇一会儿,我们常常步行,走了不少山路,非常累,便到一家小客店休息,我记得,那里已比圣尼古拉峰更高了。老板娘上了年纪,瘦瘦的,但强壮结实,身材高大,屋里只她一个人。看到客人,她马上忙开了,一边抱怨储藏的食物太少,一边到处寻找,终于端来了一瓶樱桃酒,一块硬得像石头的面包(面包在山上不是普通的东西,它们是用驴子从山下运来的),同样硬的熏羊肉,还有乳酪、羊奶等,然后又去煎蛋,还加了糖什么的,弄得我怎么也咽不下。但是羊肉、干酪和樱桃酒不错。老婆子把我们当贵宾一般招待,露出殷勤的脸色端来了一切,还是一迭连声表示歉意。我们的向导也跟我们一起吃喝。临走时,我问老婆子该给她多少钱。她寻思了好久,甚至还上另一间屋子算了一会儿,然后讲了几句开场白,说物价怎么昂贵,运输怎么困难,最后才冒险报了价:五法郎。
“怎么,”我说,“连马料也在内?”她不理解我的意思,赶紧又说:
“那么,四法郎也够了。”
当我从彼尔姆给送往维亚特卡,在一个小村庄换马时,我向坐在屋旁树墩上的一个农妇要些克瓦斯喝。
“那太酸啦,”她答道,“我还是给你拿些土酒吧,那是过节的时候剩下的。”
过一会儿,她拿了一只用破布包着的陶罐和勺子来了。我和宪兵喝了个痛快。把勺子还给老婆子时我给了她十戈比或十五戈比铜币,但她不肯拿,说道:
“上帝保佑你,我怎么能要过路人的钱,何况你还是那个样子。”她看了看宪兵。
“这有什么,大娘,我们不能白喝你的酒,收下吧,给孩子们买点糕饼吃。”
“不,好先生,别在意,要是有多余的钱,那就给穷人也好,或者给上帝买支蜡烛吧。”
在维亚特卡的大河那儿,我也碰到过一件类似的事。我上那儿观看那个特殊的仪式——把尼古拉·赫雷诺夫的圣像送往那儿做客。在回家的路上,我与车夫走进农家去取燕麦,主人们和三个朝圣者正在吃饭;菜汤香得很,我提出也想喝一些。年轻的主妇用木碗盛了一碗汤给我,还给了我一块面包,又把高背大盐瓶递给了我。吃完后,我给了主人二十五戈比。他看看我,搔搔后脑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