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第四十章(第8/10页)

瓦列利奥在向政府提出的质问中猛烈攻击了那位大臣,要求对我被逐一事作出答复。大臣怕事,避免涉及俄国外交上的任何影响,把一切都推在尼斯行政长官的告发上,最后温和地表示,如果内务部在这件事上操之过急,不够谨慎,那么它可以改变自己的决定。

反对派鼓了掌。因此事实上驱逐令已被取消,然而尽管我写了信给内务大臣,他却不予答复。我在报上读到了瓦列利奥的发言和对它的回答,因此从弗里堡回来时,我干脆顺路前往都灵。为了免得签证发生问题,我没有办签证;在皮埃蒙特和瑞士的边境上,检查护照不像法国宪兵那么穷凶极恶。到了都灵,我便找内务大臣,他派他的助手接见了我,那是主管高级警政的蓬斯·德·拉·马蒂诺伯爵,当地一个著名的人物,聪明而又狡猾,天主教党的忠实信徒。

他的接待使我惊讶。他对我讲了我想对他讲的一切:有些像我和杜贝尔特的一次会见,只是蓬斯伯爵比他高明一些。

他的年纪已经相当大了,带些病态,身材瘦瘦的,外表叫人讨厌,一脸凶相,显得诡计多端,有些像教士,生着粗硬的灰白头发。我刚想说明我要面见大臣的原由,才讲了十来个字,他便打断了我的话:

“好啦,这有什么疑问呢……您前往尼斯,前往热那亚,留在这儿,都悉听尊便,只要您不致怀恨在心,我们就满意了……这一切都是尼斯行政长官搞的……您瞧,我们还是小学生,不习惯法制和宪法程序。如果您做的事触犯了法律,那么这儿有法庭,这样,您就不会抱怨我们不公正了,是吗?”

“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

“可是他们采取的措施却令人不快……闹得满城风雨,其实毫无必要!”

说过这一席自己反驳自己的话以后,他立即拿起一张印有内务部字样的公文纸,写道:“兹特允准亚·赫先生返回尼斯,在该地需要停留多久,即停留多久。内务大臣,由S.马蒂诺代为签发,1851年7月12日。”

“这是以防万一,您可以相信,有了这张纸就什么也不致发生了。我很高兴,我们总算跟您了结了这桩公案。”

由于这句话译成普通的语言便是:“您可以走了”,因此我马上离开了这位伯爵;我想象着尼斯那位行政长官见到我以后的尴尬脸色,心中不免好笑,然而上帝帮忙,这张脸我见不到了——他被调走了。

现在回头再谈弗里堡州的事。我在该州一位负责官员的陪同下坐上马车,像到过那里的每一个人一样,在听过著名的土炮声,驶过著名的大桥以后,便朝着沙特尔乡进发了。到了墨顿镇,警察所长,一个精力充沛、思想激进的人,要求我们在他那儿稍等一会儿,他说乡长希望他在我们路过时先行通知他,如果我出其不意地到达乡里,而大家还在田间干活,那么他和其他家长会很不高兴。这样,我们在莫拉或墨顿闲荡了一两个小时,才跟警察所长一起前往。

几个年长的农民在乡长家门口迎接我们,站在大伙前面的便是身材高大、相貌端庄的乡长,他满头白发,虽然背有些驼,仍显得身板结实。他走前一步,摘下帽子,向我伸出了强壮的大手,称我“亲爱的老乡”,然后用瑞士德语发表了一篇欢迎辞。这种方言我一句也不懂,但大致可以猜到他对我说的是什么,同时我考虑,如果我隐瞒我听不懂他的话,他也会隐瞒他听不懂我的话,因此我大胆作了答词:

“亲爱的乡长公民和亲爱的沙特尔老乡们!我感谢你们,因为你们的公社给我和我的孩子们提供了庇护,使我可以结束我无家可归的流亡生活。亲爱的公民们,我不是为了寻找另一个祖国才离开自己的祖国的,我全心全意爱俄罗斯民族,我离开俄国是因为我在它的压迫面前不能保持沉默,不能无动于衷;我是在流放之后离开它的,我经历了尼古拉疯狂的专制统治的迫害。它的手在一切有国王和地主的地方跟踪着我,然而它不够长,在你们的公社里,它伸不到我的身边!在你们这里,在你们的庇护下,我得到了安全,找到了避风港,可以永远平静地生活下去。沙特尔的公民们,是你们接纳了我,让我走进了你们中间,尽管你们人数不多,你们却制止了那位有着千百万军队作后盾的俄国皇帝伸向我的手。你们比他更强大!你们之所以强大,是因为你们保持着自由的、世代相传的共和制度!我为参加你们的联邦感到自豪!海尔维第共和国万岁!”

“欢迎新的公民!……祝新公民长命百岁!……”老人们应和道,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我自己也有些激动!

乡长邀请我们进他屋里。

我们进屋后,在一张长方桌子旁边的长凳上坐下,桌上放着面包和乳酪。两个农民把一只非常大的瓶子抬进屋里,它比我们老式家庭中盛了甜酒和浸剂,放在火炕角上整整几个冬季,让它们在那里发酵的传统瓶子更大,瓶子装在籐筐里,瓶内是白色的酒。乡长对我们说,这是当地酿制的,但年代很久了,这一瓶他记得已有三十年,这种酒只在非常重大的场合才喝。所有的农民与我们一起在桌边团团坐下,只有两个人在大酒瓶旁边忙碌。他们先把酒倒进大杯子,然后乡长从大杯子中把酒斟进酒杯,每个农民一杯,他给我的是一只漂亮的高脚水晶玻璃杯,同时对州里那位官员和警察所长说:

“这一次得请你们原谅了,这只尊贵的酒杯今天得给我们的新居民了,你们与我们是自己人呢。”

乡长朝酒杯斟酒时,我发现在场有一个人穿得不完全像农民,似乎很不平静,他不时拭汗,脸红红的——他身体不大舒服。当乡长举杯为我祝酒时,那人突然鼓足勇气一跃而起,对着我开始讲话了。

“这是本乡学校的教师公民。”乡长带着郑重的脸色,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站了起来。

教师讲的不是瑞士方言,是德语,也不是普通的德语,而是故意在模仿一些著名演说家和文学家的语言,他提到了威廉·退尔,提到了勇敢者查理(奥地利和亚历山大的戏剧审查官对此将怎么办,难道改成勇敢者威廉和查理·退尔不成?),同时没有忘记应用那个并不新鲜、但富于表现力的譬喻:把奴役比作镀金的鸟笼,总有一天鸟会冲出囚笼;尼古拉·帕夫洛维奇被他挖苦得够呛:他把他与罗马历史上最邪恶的皇帝们相提并论。我听了也几乎想打断他,对他说:“不要侮辱那些已死的人!”但是仿佛我已预见到尼古拉即将进入这些人的行列,因此没有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