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第四十章(第6/10页)

这种对生活的实际态度是我们共同的,一致的,正是它把我们联系在一起,尽管我们的生活和发展千差万别,在许多问题上我们都有不同的看法。

我没有,也不可能有福格特那种和谐与统一。他受的教育如此正规,正如我的毫无系统一样;无论从家庭的渊源看还是从理论的成长看,他都是一脉相传,继承了家庭的传统。父亲始终作为榜样和鼓舞者站在他的旁边;遵照他的样子,他研究了自然科学。在我们那儿,两代人之间通常是有隔阂的,没有共同的精神上的联系。从早年起,我就与周围一切人的观点相对立,在育儿室中已成了反对派,因为我们的长辈,我们的祖先不是福伦们,而是地主和参政官。走出育儿室以后,我又以同样的愤慨投入了另一场斗争,后来刚结束大学生活,又走进了监狱,接着便是流放。科学研究到此中断了,放在我面前的是另一种研究工作——研究这个一方面灾难深重、另一方面卑鄙无耻的世界。

由于对这种病理现象的厌烦,我如饥似渴地投入了哲学研究,而福格特却对哲学怀有无法遏止的反感。读完医科大学之后,他取得了医生的证书,只是他不想开业,说他对这种医学魔法缺乏足够的信念,又全心全意投入了生理学的研究。他的著作不仅立刻引起了德国学术界,也引起了巴黎科学院的注意。他成了吉森大学的比较解剖学教授,李比希41的同事(后来与他在化学神学问题上发生过激烈的论争),然而就在这时,1848年的革命风暴把他从显微镜旁边吹走,送进了法兰克福国民议会。

不言而喻,他站在最激进的一边42,发言十分尖锐和大胆,使温和的进步分子,有时也使并不温和的普鲁士国王43不能忍受。他根本不是一个政治家,可是客观形势使他成了反对派的“领袖”之一。当担任帝国摄政的约翰大公44终于撕下仁慈和平民派(这是由于他娶了一个驿站长的女儿,有时穿穿燕尾服才获得的声望)的假面具时,福格特和四个同事被推选组成五人摄政团代替了他。这时,德意志的革命迅速走到了下坡路:各个政府已达到目的,赢得了必要的时间(这是梅特涅的主意),再容忍议会便不符合它们的利益了。被驱逐出法兰克福的议会像鬼魂一样在斯图加特游荡了一个时期,获得了“影子国会”的可悲名称之后,便被反动势力扼杀了。45等待摄政们的只是监狱和苦役,他们只能一走了事……福格特翻山越岭到了瑞士,掸掉法兰克福大教堂的尘土,在旅客登记簿上写的是:“卡·福格特,日耳曼帝国摄政团成员,在流亡中”;他又恢复了泰然自若、无牵无挂的愉快心情,对自然科学不知疲倦的工作热情。为了研究海生植形动物,他于1850年到了尼斯。

尽管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走过不同的道路,我们是在科学上清醒的成年时期相遇的。

我是不是像福格特那么始终如一,是不是那么清醒地对待?现在我觉得不是这样。不过我不知道,从清醒开始是不是好;它固然可以防止许多灾祸,但也可以使人丧失对生活中一些美好时刻的感觉。这是一个困难的问题,幸好对每个人说来,它不是由推理和意志,而是由素质和形势决定的。从理论上说我已获得解放,我并不想保留各种不一致的信念,但是它们会自行留在我的心中——我克服了革命的浪漫思想,然而对进步和人类的神秘信念,比其他神学信条更加顽强;即使我也克服了它们,在我身上仍会残留着对个人的崇拜,对两三个人的信仰,对自己和对人的意志的信心。这中间当然存在着矛盾;内在的矛盾会导致不幸,这是特别令人痛心和惋惜的,因为它们先期剥夺了人的最后安慰——在自己面前证明自己无辜的理由……

在尼斯,福格特以非凡的勤奋从事工作……地中海边温暖平静的海湾为各种海上生物提供了丰富的孳生地,以致随处可以找到它们。到了夜里,它们的磷光闪闪烁烁,像垄沟似的分布在海面;在船身和船桨的后边,纽鳃鳟46几乎可以用手,用任何器皿随意捞到。因此这里有取之不尽的材料。从一清早起,福格特便对着显微镜坐下,观察,绘图,记录,阅读,到了五时,便去游泳(他在水里像鱼一样灵活),有时跟我一起,然后上我家吃饭;他永远是愉快的,随时准备进行学术论争,或做各种小事,跟着钢琴唱些滑稽歌曲,或者给孩子们讲故事,他的话总是那么生动,孩子们会一动不动接连听几个小时。

福格特具有杰出的教育才能。他在我家里半真半假地给女士们讲过几次生理学。他讲的一切都这么有趣,这么单纯,表达得这么鲜明生动,而他为了达到这种明确性所经历的漫长路程,却没有人知道。教育的全部任务正在这里——为了使科学变得容易理解,容易接受,就得迫使它用简单的、普通的语言说明自己。

没有不能懂的科学,只有不能懂的叙述,那就是还没有消化的语言。学者的语言是程式化语言,与符号无异,这是一种速写,一种代用品,只适合于学者;内容隐藏在代数公式中,是为了在揭示规律时不必千百次重复同一些话。在通过一系列烦琐的方法时,科学的内容身上长满了这类学院的杂草,而教条主义者习惯了这套乖僻的语言,不会使用别的语言,它对于他们是可以理解的——年老之后,他们甚至觉得这种语言非常宝贵,这是他们用血汗挣到的收获,与庸俗的语言是不同的。随着我们从学生走向实际知识,桁架和脚手架就变得讨厌了,我们要求单纯的叙述。谁没有看到,初学者使用的艰难术语总是比精通的人多得多?

科学上晦涩的第二个原因来自教学者的不良用心,他们企图掩盖一部分真理,回避危险的问题。科学怀有某种目的,而不是传播真正的知识,它就不是科学。它应该具备直言不讳的勇气。谁也不能指责福格特不够坦率,畏缩退让。倒是“感情脆弱的人”会责备他过于直截了当,过于直截了当地说明他所认识的、与公认的谎言针锋相对的真理。基督教观念使我们习惯了二元论和理想的思维方式,以致一切自然而健康的东西反而引起我们的不快。我们的智慧经过许多世纪的歪曲,看不惯毫不掩饰的美和日光,需要阴暗的粉饰。

不少人读了福格特写的东西十分气愤,认为他满不在乎地接受了最尖锐的结论,轻易抛弃了公认的事物,毫不痛心,也不想花大力气,便企图调和神学与生物学,仿佛神学根本不在他的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