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家庭悲剧(第14/29页)

“谁叫您甘心一辈子当奴隶呢?”我对她说,伸出了手;这个时刻我是不可能有同情心的。“您活该得到这样的命运。”

她一扭身走了,用手掩住了脸。

第二天早上十点钟,一辆长途马车装满了各种箱笼物品,载着诗人和他的老婆孩子前往热那亚了。我站在打开的窗口,可是他一下子溜进了车厢,我连他的影子也没看见。她跟厨子和使女握手告别后也上了马车,坐在他旁边。资产阶级的出门,我看恐怕没有比这次更丢脸的了。

纳塔利娅情绪很不好,我们两人一起坐车到城外散心,但并不愉快;创口还没愈合,仍在流血。回到家中,我们遇到的第一个人是黑尔韦格的儿子戈拉斯,孩子九岁,很淘气,还会偷东西。

“你从哪里来的?”

“从芒通来。”

“出了什么事?”

“这是妈妈给您的条子。”

她写道(好像我们中间什么也没有发生):“亲爱的先生,我们得在芒通停两天,旅馆的房间太小,戈拉斯妨碍格奥尔格,请您允许他在您那儿待几天。”

这么不知趣实在叫我吃惊。同时埃玛还写信给卡·福格特,要他去商量事情——这样,她把局外人拉了进来。我请福格特把戈拉斯带走,告诉他们这儿没有地方住。

埃玛又通过福格特捎话给我道:“我们的房间还有整整三个月的租期,我可以支配它们。”

这完全不错,但房租是我付的

确实,这出悲剧跟莎士比亚的作品一样,除了惊心动魄的声音,除了随着生命的消失、最后一点火星的熄灭和思想的终止而来的呻吟以外,还有市场上的争吵声、粗俗的笑声和小贩的诈骗活动。

埃玛有个使女叫让妮特,是法国普罗旺斯省人,生得漂亮,也很正派,她还得在这儿留两天,以便带了他们的物品搭轮船去热那亚。第二天早上,让妮特轻轻推开门问我,她是不是可以进来跟我单独谈谈。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我想她大概是要些钱,我准备给她。

这个善良的普罗旺斯女人把脸涨得通红,噙着眼泪,把埃玛在一些店铺里欠下的各种账单递给了我,又说道:

“太太还吩咐我办一件事,可我觉得不先问您一声,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做。事情是这样的,太太要我在店里采购各种物品,然后把它们统统加在这些账单上。我不跟您说一声,不敢这么做。”

“您这么办很对。她要您买什么呢?”

“这是单子。”

单子上开列着几匹麻布,几打手帕和大批小孩的内衣。

据说,恺撒可以同时读文件、写字和口授命令,这个女人一定也有同样充沛的精力:当家庭濒临毁灭,萨图恩69的镰刀的冰冷刀锋已快接触到人们的时候,她还能考虑怎样不费分文弄到麻布和孩子的袜子。德国人真是了不起的民族!

我们又单独在一起了,但这已与以前不同——一切带上了暴风雨的痕迹。信任与怀疑,厌倦与焦躁,烦恼与愤怒折磨着心灵。特别令人痛苦的是生活的线断了,那种神圣的无牵无挂的心情消失了,生活不再显得轻松愉快,世上似乎已没有不可动摇的事物。既然发生了那一切,那么什么也不是不可能的了。回忆使我对未来不寒而栗。好几个晚上我们孤零零地走进餐室,可是什么也没吃,也没讲一句话,然后一边拭泪,一边离开餐桌,眼看着好心的罗卡板着脸,一边摇头,一边收拾菜盘。空闲的日子,失眠的夜……愁闷,烦恼。我变得什么酒都喝:威士忌,白兰地,老培勒;夜里我一个人喝,白天我与恩格尔松70一起喝,而这都是在尼斯那样的气候中。俄国人的借酒浇愁,确实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么坏。酒后的酣睡,总比烦恼的失眠好,翌日早上酒醒后的头痛也比空着肚子愁眉不展好。

黑尔韦格写了一封信给我,我没看便丢开了。于是他一封接一封的给纳塔利娅写信,后来又给我写了一封信——我把原信退回了。我为这事发愁。现在应该是深刻反省的时期,平静和避免一切外界干扰的时期。可是有了这些信,还谈得到什么平静,什么与外界隔绝?这个人装得疯疯癫癫的,不仅威胁要自杀,甚至说要不惜犯罪杀人。例如,他写道,有时他简直疯了,他想杀死自己的孩子,把他们的尸体丢出窗外,然后带着他们的血迹来见我们。在另一封信里又说,他要来当着我的面自杀,告诉我:“这都是你造成的,你把一个这么爱你的人逼上了绝路!”与此同时,他又恳求纳塔利娅设法使我与他和解,并作为自己的意见,建议请他担任萨沙的家庭教师

他十多次提到了上膛的手枪,可是纳塔利娅却相信这一切。他说他只要求她为他的死祝福;我劝她写信告诉他,她终于同意了他的话,相信除了死没有其他出路。他回信道,她这些话来得太迟了,目前他已改变了主意,他觉得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实行这件事,但是既然大家抛弃他,他要远走埃及,离开大家。这封信使他在纳塔利娅眼里的地位一落千丈。

这以后,奥尔西尼从热那亚来了;他一边笑,一边讲这对夫妇打算自杀。奥尔西尼得悉黑尔韦格在热那亚以后便去拜访他们,正好遇到黑尔韦格在大理石堤岸上散步,后者告诉他,他的妻子在家,他便去看她。她一见面就对他说,他们决定用绝食的办法自杀,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方式,但她希望分担他的命运,她要求奥尔西尼照料戈拉斯和埃达。

奥尔西尼惊奇得愣住了。

“我们已有三十个小时没吃东西,”埃玛继续道,“请您劝他吃点什么吧,免得人类的伟大诗人夭折!”她抽抽搭搭地哭了。

奥尔西尼走到平台上瞧了一会儿,马上带回一个好消息:黑尔韦格正站在街角上吃萨拉米熏肠。埃玛高兴极了,立刻按铃,吩咐仆人给她端一钵子肉汤来。这时丈夫愁眉不展地回家了,一句没提萨拉米熏肠,但是桌上的肉汤却是无法掩饰的。

“格奥尔格,”埃玛说道,“我听奥尔西尼说,你在吃东西,我太高兴了,决定也叫仆人把肉汤端来。”

“我觉得恶心,便吃了一小块萨拉米熏肠;不过这实在没有意思,饿死太痛苦了,我还是服毒的好!”于是便开始喝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