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家庭悲剧(第12/29页)
我没有作声。
第二天早上我拿起我以前写的小说《谁之罪》,读了柳边尼卡的日记和最后几章。难道这是我的命运的预言,正如奥涅金的决斗是普希金的命运的预兆?……但内心的声音对我说:“你算得什么克鲁采费尔斯基,他又怎么比得上别利托夫64——他身上哪里有一点高尚真诚的影子,我又怎么会含着眼泪牺牲自己?”我相信纳塔利娅只是一时受了迷惑,因此我更加认为,我应该与他周旋到底,我不能让他把我从她心中赶走。
……事情正如我所预料的,纳塔利娅主动提出要和我谈谈。在水彩画事件,以及我母亲家的新年宴会以后,这再也不能拖延了。
谈话并不顺利。我们两人都不再像一年前那么站得高了。她有些为难,怕我出走,也怕他离开,想独自回俄国住一年,又迟疑不决。我看到了动摇,看到他的自私将会毁灭她——她没有力量反抗。我开始对他的沉默感到愤怒。
我复述了我的话:“我再一次把我的命运交在你的手中,再一次请你权衡一切,考虑一切。我还准备接受你的任何决定,准备等待一天,一个星期,只希望你的决定是最后的决定。”我说:“我觉得我的力量已到了最后限度;我还可以忍受一切,但我也感到,我已不能长期这么下去。”
“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她淌着眼泪说,“这叫我受不了。”这样的话她不是轻易说的。“应该走的是他。”
“纳塔利娅,不要急,不要急于作出最后的决定,因为这必须是最后的决定……多考虑考虑吧,随你考虑多久都可以,但必须给我一个确切的回答。我无法忍受这样反复不定……我给弄糊涂了,变得束手无策,快发疯了……你要怎么办都可以向我提出,但是得干脆一些……”
这时我母亲带着科利亚来了,邀我们去芒通65玩。我们出去坐车,发现少一个座位。我向黑尔韦格指指座位。他平时从不客气,这时却不肯坐下。我看了看他,便关上了车门,吩咐车夫:“走!”
只剩了我们两人站在住宅前面的海岸上。我心上压着一块石板,他也没开口,脸色白得像纸,避免接触我的目光。为什么我不对他直说,也不从岩石上把他推进海里?我心神不定,无法做到这一点。他向我谈诗人的痛苦,说生活这么不合理,以致诗人到处给人带来不幸;自己痛苦,也使一切接近他的人痛苦……我问他读过乔治·桑的《荷拉斯》吗?66他说他不记得了,我劝他读一下。
他便上维斯康第的书店去买书了。我与他从此没再见面!
到六点多钟,大家准备用餐时,他没来。他的妻子走进屋子,眼睛哭得红红的。她说她的丈夫病了;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作声。我觉得我恨不得把手中的小刀扎进她的胸口。
他关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这是装模作样,自绝于人,我对他没有责任。最后,外人走了,孩子们也睡了,我们又剩了两人。纳塔利娅坐在窗口抽泣,我在屋里踱来踱去;我觉得头脑发涨,喘不出气。
“他要走了!”她终于说。
“照我看这完全没有必要——该走的是我……”
“我的天……”
“我走……”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你不怕后悔吗?听我说,救救我们大家。只有你能做到这一点。他完了,精神彻底垮了——你自己明白,你对他意味着什么;他那失去理性的爱,失去理性的友谊,还有他意识到的他对你造成的痛苦……以至更坏的……因此他希望走,从我们面前消失……但完全没有必要使事情变得更复杂,否则他离自杀就不远了。”
“你相信吗?”
“我相信。”
“他自己这么说的?”
“是的,还有埃玛。他把枪都擦过了。”
我哈哈大笑,问道:
“是在巴登用的那支枪?他应该擦一下了,它大概已掉在污泥中弄脏了。不过你告诉埃玛,我可以担保他决不会死,我愿意接受他的人寿保险,多少数目都行。”
“当心,不要为你的取笑后悔。”纳塔利娅说,愁容满面地摇摇头。
“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去劝他别走。”
“这一切还能有什么结果?”
“结果嘛,”我说,“很难预料,更难避免。”
“我的天!我的天!孩子们,可怜的孩子们,他们怎么办?”
“应该早些想到他们!”我说。
这当然是我说过的最残忍的话。我太气愤了,不能合乎情理地明白这句话的意义;我觉得胸口和头脑似乎在抽搐,也许我不仅能说出残忍的话,还能干出流血的行为呢。
她窘得无地自容。沉默降临了。
过了半小时67,我决心把苦杯喝干,向她提出了几个问题,她作了回答。我觉得再也忍耐不住;报复、嫉妒、被侮辱的自尊心,形成了一股疯狂的怒火,把我吞没了。审问和绞架变得不再可怕——我的生命在我眼里已分文不值,这是干出骇人听闻的疯狂行为的主要条件之一。我一言不发,站在客厅的大桌子前面,两手合抱在胸口……我的脸大概完全变形了。
沉默继续着——我蓦地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她的脸变得死一般苍白——白中带青,嘴唇没一点血色,嘴半张着,不断翕动;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暗淡的、迷惘的眼光望着我。这苦难重重的表情,这无声的悲痛,一下子使我那无法控制的感情镇静了,我变得可怜她,眼泪淌下了我的面颊,我准备跪在她的脚下,请求宽恕……我坐在沙发上,她的旁边,握起她的手,把头靠在她肩上,开始用轻轻的、亲昵的声音安慰她。
我受到了良心的谴责——我觉得我成了宗教裁判所的法官,成了刽子手……这有必要吗?这是对一个朋友的帮助吗?这是同情吗?我的文明和人道精神到哪儿去了,居然可以一怒之下,为了嫉妒,这么折磨一个不幸的女人,变成了蓝胡子拉乌尔这样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