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家庭悲剧(第11/29页)

在这儿我会更难受,而且无法忍耐。”

她用恐怖的号叫回答了这封信;与我分离的思想从未在她头脑中出现过。“你怎么啦!……怎么啦!……我,我与你分开,这怎么可能!不,不,我要来找你,马上来找你——让我收拾一下行李,过几天就带孩子们到巴黎来。”

从苏黎世动身那天,她又写信道:“正如在暴风雨中触礁之后,我又要回到你的身边了,我像回到我的祖国,充满着信心,充满着爱。但愿你的心情也像我现在一样!我会比什么时候都幸福。我还是那么爱你,但是对你的爱我已有了更深的认识;生活的账全部结清了——我不再期待什么,不再指望什么。那些误会!——我感谢它们,它们向我说明了不少事,而它们本身却会过去,像乌云一般消失。”

我们在巴黎的会面并不愉快,但是贯穿着一种感觉,就是我们真诚而深刻地意识到,风暴不能真正拔起我们深入地底的树根,要我们分开是不容易的。

在当时漫长的谈话中,我发现了一件事,它使我惊讶,我研究了几次,每次都相信我是对的。尽管还保留着对黑尔韦格的热烈同情,纳塔利娅对自己走出那不祥的蛊惑的圈子似乎感到轻松,呼吸也自由一些了。她怕他,觉得他的灵魂中有一股黑暗的力量,他那无边的利己心理也使她感到惶恐,她要在我这里寻找支持和保护。

我和纳塔利娅的通信谈些什么,黑尔韦格一无所知,但他明白我的信一定对他不利。确实,除了其他,我对他非常不满。埃玛在挣扎,啼哭,尽量向他讨好,替他弄钱,但他不是不回她的信,便是在信上挖苦她,索取更多的钱。他给我的信还保存着,它们倒像情人的歇斯底里的独白,不像友人的通信。他流着眼泪责备我对他冷淡,恳求我不要抛弃他,没有我,没有以前那种充实而明朗的同情,他便不能生活,他诅咒误会和“不明事理的女人”(那是指埃玛)的干预;他渴望开始新的生活——在遥远的地方,与我们在一起;他又称我是他的父亲,他的兄长,他的孪生弟兄。

对这一切,我回答他的是不同的调子:“想想吧,你可能开始新的生活吗?可能脱胎换骨……战胜腐朽的文化带给你的邪病吗?”有两次我还提到了阿乐哥,老茨冈人对他说:“离开我们吧,骄傲的人,你要自由,只是为了你自己!”60

他用责备和眼泪回答我的信,但并未透露什么。他在1850年写的信和在尼斯的最初几次谈话,成了骇人的揭发材料……揭发什么?欺诈,狡猾,虚伪?……不,如果那样,那就不稀奇了——应该说,那是揭露了我多次谴责的西欧人那种精神退化的两面作风。我时常思考我们这出悲剧中的各个细节,总不免感到诧异,这个人怎么没有一次,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直接的内心活动,暴露过自己。他既然感到不可能与我坦诚相见,怎么还想方设法,要与我越来越接近,在谈话中接触到心灵中那些神圣的方面,那些只有彼此襟怀坦白、毫无隔阂才能接触到,不致引起亵渎感的方面?

他猜到我的怀疑后,不仅依然保持缄默,还变本加厉,要我确信他的友谊;与此同时,他又用他的绝望加紧了对那个给他弄得心乱如麻的女人的进攻;他一方面用消极的沉默继续欺骗我,另一方面又恳求她(这是我后来知道的)不要用不谨慎的言语使他失去我的友谊——这样,从这个时候起,他走上了罪恶的道路。

罪恶!……是的……后来的一切灾难不过是它不可避免的后果——这些灾难是不会由于死亡而了结,也不会由于悔恨而终止的,因为它们不是惩罚,只是后果;它们会传到下一代——已经做过的事是铁面无情,无法消灭的。惩罚可以赎罪,使一个人与自己、与别人和解,悔恨也能赎罪,但后果会沿着自己可怕的道路发展。为了避免它们,宗教发明了天堂和它的前室——修道院。

……我被驱逐出巴黎后,差不多同时埃玛也被驱逐了。我们打算在尼斯(当时它属于意大利)住一两年,埃玛也到了那里。过了一段时候,也就是将近冬天,我的母亲也不得不来到尼斯,黑尔韦格与她一起来了。

为什么我和纳塔利娅去的正好是那个城市?这问题在我和别人的头脑中都出现过,实际上它无足轻重。且不说无论我到哪里,黑尔韦格都会跟踪而至,即使不是这样,地理和其他外在措施有什么用,它们徒然使我感到屈辱而已。

黑尔韦格来了以后,两三个星期一直装出一副绝望到了极点的维特61的神气,而且那么明显,以致一个路过尼斯的俄国医生相信他马上要发疯了。他的妻子总是眼泪汪汪的——他对她的态度非常粗暴。她在纳塔利娅的房间里一哭就是几个钟头,两人都相信,他随时都会投海自尽,或者用手枪打死自己。纳塔利娅脸色苍白,神态惶惶不安,举止重又变得焦急烦躁,甚至在对孩子的态度上也表现了出来,这一切使我清楚地看到了她内心的紧张活动。

还没有说出一个字,但是从表面的平静中,一个不祥的怪物已在逐渐逼近,它像树林边上出现的两点亮光,一会儿消失,一会儿显现,这证明一只野兽正在走来。一切在迅速奔向结局。然而奥莉加的诞生推迟了它的到来。62

四 又是一年(1851年)

新年前夕,纳塔利娅给我看一幅水彩画,那是她向画家居约63定购的,画的是我家的平台,一部分房屋和院子,院子里孩子们在玩,塔塔的山羊躺在地上,纳塔利娅本人站在平台的远处。我以为这画是给我的,但纳塔利娅说,这是她想送给黑尔韦格的新年礼物。

我很不高兴。

“你喜欢它?”纳塔利娅问。

“我非常喜欢这幅水彩画,”我说,“如果黑尔韦格不介意,我要照样定购一幅。”

从我苍白的脸色和口气,纳塔利娅明白,这些话是挑战,也是内心强烈激动的证明。她瞧了我一眼,泪水涌上了眼睛。

“那么你就拿去吧!”她说。

“笑话,我不会这么做。”

我们没有再谈什么。

1851年的新年我们是在我母亲那儿度过的。我心里气呼呼的,坐在福格特旁边,一杯接一杯的替他和我自己斟酒,同时讲些尖酸刻薄的笑话。福格特哈哈大笑,黑尔韦格却闷闷不乐地望着我,皱起了眉头。他终于明白了。为新年祝酒后,他举起酒杯说道,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