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家庭悲剧(第9/29页)

不久他受到的指责已不仅仅是临阵脱逃,还有挥霍公款和中饱私囊等等。我认为,他不至于侵吞公款,但我相信这些钱是乱七八糟挥霍掉的,其中一部分便满足了这对战地夫妇随心所欲的需要。安年科夫是见证人,他亲眼看见他们在谢韦店里大量购买香菇火鸡和鱼肉酥皮大馅饼,将军的旅行马车装满了各种名酒等等。钱是弗洛孔根据临时政府的命令付的;总数多少,说法千差万别:法国人说是三万法郎,黑尔韦格却要人相信,他拿到的连一半也没有,临时政府只是给了他乘火车的旅费。除了这些指责,回来的起义者还补充道,他们战败后没有一个钱,到达斯特拉斯堡时衣衫;褴褛,饥寒交迫,只得找黑尔韦格要求帮助,可是遭到了拒绝,埃玛甚至不让他们进屋见他——但那时他却住在豪华的旅馆里……“穿着黄色摩洛哥皮拖鞋”。为什么他们认为这是奢侈的标志,我不知道。但关于黄拖鞋的话,我听到过十来次。

这一切像一场黄粱美梦。3月初,这些未来的祖国解放者还在巴黎设宴庆贺,到五月中旬,他们已一败涂地,逃过了法国边境。黑尔韦格回到巴黎清醒了些,他发现以前那条通向荣誉的花园小道原来遍地荆棘……严峻的现实使他想到了他的界限,他明白,作为自己的妻子的诗人和临阵脱逃的独裁者,他的地位实在不妙……他必须改弦易辙,否则只能彻底完蛋。我觉得(这正是我极大的错误),他性格中卑鄙的一面会得到改造。我还认为,在这方面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我比任何人更具备这条件。

这也难怪,我不能不这么想,因为这个人天天讲(后来还在信上写):“……我知道我性格中可怜的弱点——你的性格比我的开朗,坚强,请你支持我,做我的兄长,父亲……我没有亲人——我把我的好感全部给了你;爱和友谊可以使我彻底改变,但不要太严厉,应该和风细雨,循循善诱,请你不要缩回你的手……我也不会放开它,我要抓住你……只有一点我不仅不会比你差,也许甚至超过你,那就是无限热爱我的知心好友。”

他没有撒谎,但这对他是毫无约束力的。要知道,他参加巴登起义之初,也没有打算在战斗的时刻抛弃自己的同志,但是看到危险,他却逃之夭夭。

在没有任何冲突和斗争的时候,在不需要努力和牺牲的时候,一切可以安然无恙——整整几年、整个一生都平安无事,但一旦路上遇到一点风波,灾难、罪恶或耻辱便会接踵而至。

为什么我当时不明白这一点呢!

到了1848年底,黑尔韦格几乎每天晚上都在我们家里——他在自己家里感到无聊。确实,埃玛搞得他心烦意乱。她从远征巴登回来后依然故我,毫无改变,内心也从未反省过发生的事;她仍像过去那样沉浸在爱情中,志得意满,喋喋不休,仿佛他们是凯旋归来——至少身上毫无伤痕。她担心的只是钱不够,而且没有指望马上弄到钱。她帮了倒忙的革命,既未能使德国获得解放,也没给诗人带来桂冠,只是造成了她的父亲老银行家的终于破产。

她总是千方百计要让丈夫摆脱那些阴暗的思想,她从未想到只有这些忧郁的思想才能挽救他。

浅薄、轻浮的埃玛,从不感到需要这种深刻的内心活动,它给人带来的显然只是痛苦。她属于那种只有两种节拍的简单性格,遇到任何疑难问题都用“非此即彼”的办法解决,至于是此还是彼,这无所谓,只要能解开疙瘩,让生活重新前进,至于向哪里前进,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她喜欢在谈话中插嘴,有时讲个小故事,有时提出一些实际的意见,但那是一种最庸俗的实惠思想。她相信我们中间谁也不像她那么实际,这是她得天独厚的本领,因此非但不装模作样加以掩饰,还卖弄这套想法。不过应该说,她在任何方面都没表现过严肃的实际观念。她忙忙碌碌,唠唠叨叨,谈的无非是物价和厨娘,家具和衣料——这跟办事能力毫不相干。她家里一切都杂乱无章,因为一切都处在她的偏执狂的支配下;她总是小心翼翼,看丈夫的眼色行事,家庭中一切必要的活动,甚至子女的健康和教育,都得服从他反复无常的想法。

黑尔韦格自然不愿待在家里,要在我们这儿寻找平静与和谐。他认为我们的家庭是理想的家庭,他喜欢这儿的一切,他崇拜这儿的每个人,包括孩子在内。他幻想着怎样跟我们一起跑得远远的,然后在那里安静地观看欧洲这台黑暗的戏剧,一直看到最后一幕。

尽管这样,除了对一般的事我们持有同样的或者非常接近的理解以外,我们很少共同之点。

黑尔韦格似乎认为世上的一切都是为他存在的;他专为自己打算,要求别人理解他;他既胆怯又自私,不相信自己,同时又自命不凡。这一切合在一起便使他装模作样,喜怒无常,有时故意做得忧心忡忡,悲天悯人,有时又冷若冰霜。他经常需要有人照料,有人做伴,需要那种既是奴仆又是朋友的人(就像埃玛充当的角色),这种人在他不需要的时候可以忍受他的冷面孔和他的申斥,但当他一旦需要,他们又得马上为他奔走,装出笑脸,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命令。

我也寻求爱和友谊,寻求同情,甚至鼓掌,希望引起这种效果,但我从来不会像女人和猫那样装出一副苦闷和委屈的媚态,也不会老是要别人理解自己,体贴自己。也许,我行为中的自然真诚、过度自信和健全纯朴,那种听其自然的态度,也是一种自尊心的表现,尽管我会因此招来灾祸,也置之不顾。在欢笑和悲痛中,在爱和互相关心中,我的感情都是真诚的,我感到快乐和忧愁不是因为我想到了自己。我有强壮的肌肉和神经,我可以独立自主,不必依赖别人,我准备向别人伸出热情的手,但我不会像乞求施舍似的乞求别人的帮助和支持。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不难想象,我和黑尔韦格之间有时会发生不愉快的冲突。但是首先,他对我比对别人谨慎得多;其次,他承认错误的伤心自白总能使我完全解除武装。他不是申辩,而是在友谊的名义下请求我宽恕他的软弱性格,这是他自己也知道并且加以谴责的。我扮演着一种保护人的角色,在别人面前卫护他,同时批评他,他也总是马上认错。他的屈服使埃玛大为扫兴——她为此嫉妒,总要取笑他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