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英国(1852—1864) 50年代伦敦的流亡自由民1(第5/8页)
“有什么办法,”他答道,向我笑笑,但并无恶意,“您也许不会再相信我,但我现在要上美国了,请您再加几个钱给我作路费吧。”
我无法拒绝,只得又给了他六便士。
这类先生中也有俄国人,例如,从前在高加索当过军官的斯特列穆霍夫,早在1847年他就在巴黎行乞为生,一边非常熟练地讲些决斗、逃亡的故事,一边顺手牵羊,凡世上的一切,如旧衣服和拖鞋,夏天的卫生衣,冬天的帆布裤,童装,妇女的杂物,他能捞就捞,以致弄得那些仆人非常恼火。俄国人募集了一些钱,打发他去阿尔及尔参加外国兵团。他在军队中混了五年,拿到了证件,又挨家挨户讲他那些决斗和逃亡的故事,只是增加了阿拉伯人的各种奇遇。斯特列穆霍夫现在老了,他令人同情,但又非常讨厌。伦敦使馆的俄国教士为他募捐,想打发他去澳大利亚。他们给了他去墨尔本的介绍信,还把他托付给船长本人,主要是付清了路费。斯特列穆霍夫来与我们告别,我们给他置办了充足的行装,我给了他一件厚厚的大衣,豪格给了他衬衫等等。斯特列穆霍夫告别时哭哭啼啼地说道:
“先生们,不论你们怎么说,到这么远的地方去不是一件好受的事。一下子与一切生活习惯分手,但必须这么做……”
他吻了我们,热情地表示了感谢。
我想,斯特列穆霍夫一定早已在维多利亚河边什么地方住下,谁知一天突然在《泰晤士报》上看到:一个俄国军官斯特列穆霍夫,由于在酒店酗酒,打架,以及互相指责偷窃等等罪行,被判处三个月监禁。这以后过了四个月,我走过牛津街,正好下大雨,我没带伞,躲进了一个门洞里。我刚站住,一个瘦长条子打着一把破伞,也匆匆钻进了另一个门洞。我认出了斯特列穆霍夫。
“怎么,您从澳大利亚回来了?”我问他,直视着他的眼睛。
“啊,这是您,我简直认不出您了,”他回答,声音虚弱,像快断气似的,“不,先生,不是从澳大利亚回来,是刚出医院,我在那儿躺了三个月,病得差点死掉……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没有死。”
“在哪个医院?是圣乔治医院吗?”
“不,不在这儿,是在南安普敦。”
“您既然病了,为什么不告诉大家?哦,您怎么没走?”
“我误了第一班火车,搭第二班到达码头时,轮船已开走了。我在岸上站了一会儿,恨不得跳进海里淹死。我去找神父介绍我认识的一个牧师。他说:‘船长走了,他不能等你一个钟头。’”
“那么钱呢?”
“他把钱留在牧师那里。”
“您当然把它们拿走了?”
“是的,不过毫无意思,我生病时把钱放在枕头下,都被人偷走了,这些混蛋!如果您能帮个忙……”
“不过在您离开的时候,有一个人也叫斯特列穆霍夫,由于跟一个信差打架被关进了监狱,也是三个月。您没听说吗?”
“我病得都快死了,怎么会听到。哦,雨好像停了。祝您平安。”
“当心,别在雨中着了凉,否则,又得进医院啦。”
克里米亚战争以后,俄国海军和陆军的一些俘虏,自己也不知怎么搞的,仍留在伦敦。这些人大多喝醉了酒,等到醒来,为时已晚。其中有几个向大使馆要求保护,递了申请书,但是布伦诺夫男爵26根本不当一回事!
他们的前途十分悲惨。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有时低声下气,有时横行霸道,在街上讨钱(在夜里十时以后的一些小胡同中看到他们,不禁会毛骨悚然)。
1853年,一些水手从朴次茅斯港口的一艘军舰上逃走了;根据愚昧的法律(这是只对海军士兵适用的法律),一部分人被强迫送回了船上。但有几个人得以脱身,从朴次茅斯步行到了伦敦。其中有一个年轻人,二十二岁,面貌和善,开朗,本来是个靴匠,据他自己说,他能做拖鞋,我替他买了工具,给了他一些钱,但是他没有生意。
这时加里波第正要带着自己的“共和号”前往热那亚,我请他把年轻人带去。加里波第接受了,讲定每月一镑工资,如果他干得好,还答应一年后加成两镑。水手当然满意,向加里波第预支了两镑钱,把自己的杂物搬上了轮船。
加里波第出发后的第二天,水手来找我了,他脸红红的,睡眼惺忪,眼皮有些浮肿。
“出了什么事?”我问他。
“先生,很不幸,我赶到时太迟了,船已经开走。”
“怎么会迟的?”
水手跪在地上,发出了不自然的啼哭声。但事情还可以挽回。轮船是驶往泰因河畔纽卡斯尔装煤的。
“我让你坐火车赶去,”我对他说,“但如果你这次又迟到,记住,那我就毫无办法,哪怕你饿死我也不管。由于到纽卡斯尔的火车票要一镑多,可我对你连一先令也不相信,因此我得派个熟人,今天夜里把你交给他,然后由他送你上火车。”
“我一辈子都要为您祈求上帝保佑!”
那个受我委托送他的人向我回复说,他已把水手送走了。
可是三天后,水手又带着一个波兰人一起来了,我见了他有多么惊奇是可想而知的。
“这是怎么回事?”我向他吆喝,真的气得有些哆嗦了。
但是在水手开口以前,他的伙伴便操起不连贯的俄语替他辩护,弄得空气中尽是烟草、伏特加和啤酒的味道。
“您是什么人?”
“波兰的贵族。”
“在波兰谁都是贵族。您为什么跟这个骗子一起来找我?”
贵族摆出了神气活现的样子。我冷冷地对他说,我不认识他,他出现在我的屋里,这太奇怪了,我可以叫警察,马上把他赶走。
我看了看水手。三天与贵族的相处已对他发生了很大影响。他没有哭,只是露出醉醺醺的蛮横表情望着我。
“我病得很重,先生。火车开走时,我真想不如死了还轻松一些。”
“你在哪里得的病?”
“就在上火车时,也就是在火车站上。”
“为什么不搭下一班火车?”
“我没有想到,再说,我也不会讲英语……”
“你的车票呢?”
“我没有车票。”
“怎么没有?”
“在车站上让给别人了。”
“那好,现在你去找别人吧,只是有一点你可以相信:在任何情况下我不会再帮助你。”
“不过,请您……”那位“自由波兰地主”又插话了。
“亲爱的先生,我对您没有什么话好说,也不想听您说什么。”
他咬紧牙齿,一边骂我,一边带着自己的入室弟子走了——大概又上酒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