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英国(1852—1864) 第九章(第12/16页)
历史是一支杂乱无章的即兴曲,它没有纲领,没有预定的目标,也没有不可避免的结局,它准备跟任何人前进,任何人也可以把自己的诗句插入这支曲子,哪怕它的声音响一些,它仍是他的诗句,整个诗篇不致因此中断,过去会留在它的血液和记忆里。在发展的每一步中,都蕴藏着无限多的可能性、插曲和新发现,它们在历史即兴曲和大自然中酣睡。运用科学可以使岩石中渗出水流,只要想想水是什么,压缩的气体可以变成水,自从发明了电以后,它们就不是掌握在朱庇特的手中,而是掌握在人的手中了。人的参与是伟大的,充满诗意的,这是一种创造。自然力量和物质都一样,它们可以沉睡千万年,从不苏醒,但是人驱使它们为自己工作,于是它们活动了。太阳早已在空中行走,突然人攫取了它的光线,留下了它的痕迹,于是太阳为他制作了照相。
大自然从不与人争斗,这是宗教对它的卑鄙诬蔑,它不是那么有思想的东西,会进行斗争,对它说来一切都一样。培根说:“人对自然了解到什么程度,他对它的控制也达到什么程度。”这是完全正确的。如果人没有违背大自然的规律,大自然就不可能违背人的意志;它继续做自己的事,在不知不觉中却在做他的事。人们知道这一点,正是在这基础上掌握着海洋和陆地。但是在以历史世界为对象时,人却对它不这么尊重,这里他是在自己家中,不受约束;在历史中,他让事件的洪流带着他被动地前进,或者拿着刀子冲进它中间,一边大喊:“普遍幸福或者死!”97这自然容易,相比之下,观察历史浪潮的来龙去脉,研究它们摆动的规律,因而为自己开拓无限远大的航道,这就难了。
当然,人在历史中的地位是比较复杂的,在这里他同时既是小船和浪涛,又是舵手。可是连一张地图也没有!
“要是哥伦布有了地图,他就不可能发现新大陆了。”
“为什么?”
“因为它必须发现以后才能画上地图。只有给历史排除了任何预定的道路,人和历史才会变得严肃认真,实事求是,充满深刻的乐趣。如果事件早有安排,整个历史只是某种史前的密谋的发展,那么它要做的无非是执行,无非是‘搬演’,我们手中拿的也至多只是木剑和黄铜盾牌而已。难道我们流了真正的血,真正的眼泪,只是为了搬演一出早已编好的戏剧?有了预定的计划,历史就只是把数字填进代数公式,未来在诞生之前已注定了处于服从的地位。”
有人大惊小怪,认为欧文否定了人的自由意志和精神力量,这些人是要使预定观念不仅可以与自由,而且可以与刽子手并行不悖!经文上说:“人子必要交给人钉在十字架上……但出卖人子的人有祸了”98,这也许是他们的根据。99
在神秘主义观点中,这一切都是正常的,在那里它带有艺术意味,这在理论中是没有的。在宗教中展开的是整个戏剧;这里有斗争,有反抗,也有镇压;不朽的弥赛亚,提坦,魔王撒旦,亚巴顿100,被驱逐的亚当,被锁住的普罗米修斯,被上帝所惩罚和被救主所救赎的人。这是小说,震撼心灵的故事,但也正是形而上的科学所抛弃的东西。宿命论从教堂走进学校时,失去了自己的全部意义,甚至失去了我们在童话中所要求的那种逼真性。美丽、芳香、迷人的奇花异草,在学究们手中变成了干瘪、苍白的标本。他们抛弃了幻想的形象,只留下了赤裸裸的逻辑上的错误,一切成了荒谬的历史的“秘密构思”,它体现在形形色色的事物中,借助于人类和国家、战争和革命达到自己的目的。但如果它是存在的,为什么要再一次确认自己的存在?如果它不存在,只是靠事件在体现和维持,那么为什么在新的纯洁受胎论之后,它又会蕴藏在暂时还没有出现的观念中,而这些观念一旦走出历史的母腹,便立即宣告它以前存在着,今后也依然存在?这是灵魂总体不变的新说法,它向两边扩展,它不是个人的,某一个人的,而是种族的……全人类的不灭的灵魂……它的价值抵得上死魂灵!全体白桦树中不是存在着不灭的白桦树吗?
毫不奇怪,最简单、最平常的事物在这种光照下,也会被烦琐哲学的解释弄得完全不可理解。例如,一个人越是活得长久,越有机会致富,一个人观察一件事物越是长久,只要不遭到干扰,或者他没有失明,那么他对这事物的理解就越深,这对任何人说来,不是最容易接受的事实吗?可是人们却别出心裁,从这事实制造了进步的偶像,仿佛不断地发展便是一切,可以到达无限幸福的金犊世界101。
再也清楚不过,人活着不是为了完成命运的安排,不是为了体现一种思想,不是为了进步,只是因为他出生了,而他出生是为了(不论这个词多么不恰当)……为了现在,尽管这现在既不妨碍他从过去取得遗产,也不妨碍他留下自己的遗物。这对理想主义者说来,似乎显得低劣而粗俗;他们怎么也不愿看到,在我们这渺小的生命中,在我们一闪而过的短暂的个人生活中,我们的全部伟大意义只是在于当我们还活着时,当我们所取得的这个躯体还没有解体,重返于大自然时,我们便是我们,而不是命运指定的为进步受苦或者体现某种虚无缥缈的思想的傀儡。我们应该感到自豪的是我们不是天命手中的针和线,不是为它编织彩色的历史画卷的……我们知道,我们也参与了这幅画卷的编织,但这不是我们的目的,不是我们的使命,也不是我们所要完成的作业,这只是那个复杂的连环作用造成的,它把一切存在物的开端和结尾、原因和结果联结成了一个整体。
不仅如此,我们可以改变地毯的花纹。没有主人,没有图样,只有材料,只有我们自己。从前的命运织匠,那一切伏尔甘们和尼普顿们102命令人们永远活下去。遗嘱执行人向我们隐瞒了他们的遗言,而已故者却把自己的权力托付给我们。
“但是如果您一方面让人任意支配自己的命运,另一方面又取消了他们的责任感,那么您的学说只能使人抄起双手,什么也不干。”
“当人们知道,他们吃饭和听音乐、恋爱和玩乐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完成上天的使命,不是为了尽快达到无限(发达的)完美境界,难道他们就会停止吃喝,不再恋爱和生育子女、欣赏音乐和女性的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