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第7/8页)
玛丽·路易丝立即组织了第一批参观者,五个女孩和两个男孩,都是年龄最大的,也是胆子最壮的。组织者要求他们非脱掉鞋子不可,以免被人发觉。这个参观团溜进了小楼,敏捷地爬上楼梯,就像一支老鼠队伍。
一溜进房间,玛丽·路易丝就学她母亲那样,循规蹈矩地组织吊唁仪式。她严肃认真地领着小朋友们下跪,画十字,动动嘴唇,再站起来,往灵床上洒圣水。然后,参观团一行人挤成一团,走向灵床,怀着害怕、好奇而又兴奋的心情观看死者的脸和手。而这时,玛丽·路易丝则突然用小手绢捂住眼睛,也假装哭泣。但她一想起门口还有一些小朋友在等着参观,悲痛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赶紧连蹦带跑地送走这一批参观者,又把第二批带上来,接着又是第三批,一批一批,络绎不绝。这一带的顽童,甚至还有衣衫褴褛的小乞丐,都闻讯而至,都要尝尝这种新奇的乐趣。而玛丽·路易丝每次都把她母亲那一套仪式模仿一遍,模仿得很是到家。
时间一长,她就玩累了。孩子们也都散了,去玩别的游戏了。老太太又孤单单地被撇下,被人遗忘。
房间里阴影重重。随着蜡烛火苗的晃动,她那干枯而布满皱纹的脸,时明时暗。
将近八点,卡拉望上楼来把窗户关好,换上蜡烛。这次进来,他心态平静,似乎那尸体停放在那里已有数月之久,他已习以为常,熟视无睹了。他还注意到尚无丝毫腐烂的迹象。上桌吃晚饭时,他便把自己的观察结果告诉他太太。太太答道:“可不,她像根木头,也许可以保存一年。”
他们喝汤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两个孩子疯玩了一天没人管,都疲倦到了极点,便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全家人都不出声。
突然,灯光暗了下来。
卡拉望太太把灯芯往上拧了一拧,可是油灯发出一种燃油枯竭的声响,咝咝响了一会儿,随即就熄灭了。竟然忘了买灯油!到杂货铺去打油吧,势必要耽误吃晚饭,还是去找几支蜡烛来吧。但楼下已经没有了,只有楼上床头柜上还有几支。
卡拉望太太行事一贯果断,立即就打发玛丽·路易丝上楼去拿两支下来。大家就在一片黑暗中等着。
小姑娘上楼的脚步声清晰可闻,接着,静寂了几秒钟,她急匆匆地跑下楼来,推开房门,惊慌失措,比前天晚上更为恐惧,上气不接下气,报告了一个灾难性的消息:“哎呀,爸爸,奶奶在穿衣服!”
卡拉望霍地一下跳了起来,势头真猛,竟把椅子撞倒在墙边,他结结巴巴地问:“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但玛丽·路易丝紧张得语不成句,仍在重复:“奶……奶……奶奶在穿衣服……就要下楼啦。”
卡拉望发疯似的冲上楼梯,后面跟着惊呆了的太太。但是,一到三楼的房门口,他又站住了,胆战心惊,不敢进去。他会看见什么情景呢?太太比他胆大,扭动了门把手,便走了进去。
房间似乎变得更暗了,中央有个又瘦又高的身影在晃动。老太太已经站在地面上了。她一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在尚未完全恢复神志之前,就已经靠一只胳膊撑起躯体,赶忙转过身,把点在灵床旁边的蜡烛吹灭了三支。而后,慢慢恢复了气力,她就下床找自己的衣服,却发现五屉柜不见了,不免有些纳闷。不过,她终归还是在木箱里找到了自己的衣物,就不慌不忙地穿了起来。她倒掉盘子里的水,把黄杨树枝仍挂到镜后,又把椅子搬回原位,正要下楼的时候,她的儿子和儿媳进来了。
卡拉望冲过去,抓住母亲的双手,满含着眼泪亲她。他太太站在身后,虚情假意地连连说:“真是大喜事呀!啊!真是大喜事!”
然而,老太太对此无动于衷,那神情像是没有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身子僵直,像块石雕,眼神冰冷,只问了一句:“晚饭快好了吗?”儿子还没有缓过神来,含含糊糊地答道:“好了,好了,妈妈,我们正等着你呢。”接着,他一反常态,殷勤地挽住母亲的胳膊,他太太则端着蜡烛走在前面,倒退着一步一步下楼,好把路照亮,就像昨天半夜丈夫扛着大理石板时她所做的那样。
下到二楼,她差点撞着正要上楼的人。原来是住在夏朗东的一家亲戚赶来了,卡拉望的妹子布罗太太在前,她的丈夫紧跟其后。
那女人又高又胖,挺着一个大肚子,像害了鼓胀病,上身往后仰着。她吓得直瞪着眼睛,准备拔腿就逃。她丈夫是个信奉社会主义的鞋匠,个子矮小,满脸的胡须几乎淹没鼻子,看上去像只猴子。他却毫不惊慌,只喃喃自语:“嘿,怪啦,她怎么又活过来了?”
卡拉望太太一见是他们,沮丧地摆摆手示意,大声说道:“哎哟,怎么啦!你们来了,真没有想到!”
然而,布罗太太已吓昏了头,没有听懂这话的弦外之音,低声答道:“是你们打电报叫我们来的,我们还以为人不行了呢。”
她丈夫在背后捏了她一把,叫她住口,接着,胡须里藏着一个奸笑,补了两句:“承蒙你们盛情邀请,我们急忙就赶来了。”此话影射了两家人长期以来的敌对情绪。当老太太下到楼梯最后两级时,他便赶紧迎上去,用密布满脸的胡须在她脸上蹭了蹭,又对着她那不灵光的耳朵喊道:“这一向可好?母亲,身子骨还是那么硬朗?”
布罗太太本是前来奔丧,不料看到人活得好好的,简直吓得发呆,甚至不敢去亲亲自己的母亲。她挺着大肚子,挡在楼梯口,使得别人也无法走动。
老太太惶惑不安,心里暗自生疑,但始终没有开口。她扫视周围这些人,那锐利而严峻的灰色小眼睛,时而盯着这个,时而又盯着那个,看得出来她脑子里在想什么,这颇使在场的人尴尬难堪。
卡拉望想解释一下,说道:“母亲确实有点不舒服,现在已经好了,完全好了,对不对呀,妈?”
老太太继续往前走,并且以微弱的、像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回答说:“确实是晕过去了一阵子,但那段时间你们在做什么,我都听见了。”
接着,是一阵令人难堪的冷场。大家走进餐室,坐下来吃饭。晚饭甚为简单,是临时张罗起来的。
在座的唯有布罗先生稳坐钓鱼台,轻松自如,他那张像猩猩一样凶恶的脸做出种种怪相,说起话来,话里有话,弄得大家都很尴尬。
偏偏门铃时不时就响起来,罗萨莉不知如何应付,总来找卡拉望。于是,他总要扔下餐巾跑出去。他妹夫甚至问他,这天是不是他会客的日子。他支支吾吾地回答:“不是,没有什么,是送定货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