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第2/18页)
索林:这是你脑子里装着个成见,觉得你母亲不喜欢你的剧本,所以你才烦恼,就是这么回事。放心吧,你母亲爱你。
特里波列夫:(撕着花瓣)爱我,不爱;爱我,不爱;爱我,不爱。(笑)你看,我母亲不爱我。啊!她要生活,要爱,要穿鲜艳的上衣。我已经二十五岁了,我经常提醒她,说她已经不年轻了。可是,我不在她面前,她只有三十二岁;在我面前,她就是四十三了,这也就是她恨我的原因。她也知道我是反对目前这样的戏剧的。她却爱它,她认为她是在给人类、给神圣的艺术服务。可是我呢,我觉得,现代的舞台,只是一种例行公事和一种格式。幕一拉开,脚光一亮,在一间缺一面墙的屋子里,这些伟大的人才,这些神圣艺术的祭司们,就都给我们表演起人是怎样吃、怎样喝、怎样恋爱、怎样走路,又怎样穿上衣来了;当他们从那些庸俗的画面和语言里,拼着命要挤出一点点浅薄的、谁都晓得的说教来,这种说教,也只能适合家庭生活罢了;一千种不同的情形,他们只是永远演给我一种东西看,永远是那一种东西,永远还是那一种东西;——我一看见这些,就像莫泊桑躲开那座庸俗得把他的脑子都搅乱了的巴黎铁塔一样,拔腿就逃了。
索林:然而咱们没有戏剧也不行啊。
特里波列夫:应当寻求另外一些形式。如果找不到新的形式,那么,倒不如什么也没有好些。(看表)我爱我的母亲,我很爱她。可是她过的是一种荒谬的生活,她只跟那个小说家缠在一起,报纸上总是出现她的名字,人家议论纷纷——这都叫我难受。有时候,我觉得心里头有一个普通人的自私心在说话;我甚至因为我母亲竟是一个著名的女演员而感到遗憾,我觉得如果她是一个普通女人,我会幸福得多。你说说,舅舅,还有比我这种处境更绝望更违背常情的吗?你设想一下,我母亲接待着各种各样的名流、演员、作家,而我呢,我是他们当中唯一的一个不算是什么的人,允许我跟他们待在一起,只因为我是她的儿子。我是谁呢?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像编辑们所常说的他们“无法负责”的情况,逼得我在三年级上离开了大学。我什么才干也没有,我一个小钱也没有,而且,根据我的护照,我不过是个基辅的乡下人。因为,我父亲虽然是个出名的演员,但他也是个基辅的乡下人。因此,她客厅里的那些演员和作家,每逢对我肯于垂青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们只是在打量我有多么不足道——我猜得出他们思想深处想的是什么,我感到受侮辱的痛苦……
索林:顺便问一声,这个小说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哪,请问?好个古怪的人,他总是默不作声的。
特里波列夫:他是一个聪明、简单、有一点忧郁的人;你知道,很文雅。他还没有四十岁,可是已经出了名,而且够富足的啦……至于他的作品,那……我可怎么对你说呢?漂亮,有才气……只是……读过了托尔斯泰和左拉的作品,我想谁也不愿意再看一点点特里果林的小说了。
索林:我呀,你知道,我喜欢文人。当年,我有一阵热情地想望着两样事:结婚和成为作家。可是我哪一样也没有成功。是的,说真的,即使做一个小小的文学家,也够多乐呀。
特里波列夫:(倾听)我听见脚步声啦。(抱住他的舅舅)没有她我活不下去……就连她的脚步声音,我都爱听……哈,我可真幸福啊。(急忙向着上场的妮娜·扎烈奇娜雅走去)我的仙女,我的梦啊……
妮娜:(激动地)我没有来晚吧?……没有,是吧?……
特里波列夫:(吻她的两手)哪儿晚呀,没有,没有……
妮娜:我一整天都急得要命!我怕我父亲把我绊住……可是他和我后母出去了。刚才天色发红,月亮上来了。所以我就紧打我那几匹马,叫它们快跑!(笑)可是现在我满意了。(用力握索林的手)
索林:(笑着)你的眼睛,我看是哭过了吧?……嘿!嘿!这可就不乖啦!
妮娜:没有什么……你看我喘得多厉害。半点钟以后我就得走,咱们得快着点。不能多待,不可能,不要叫我多耽搁,我求你。我父亲不知道我在这儿。
特里波列夫:真的,是该开始了。应当把大家都叫来了。
索林:让我去吧,我这就去。(向右方走去,唱)“两个投弹兵,回到了法兰西……”(往四下里看看)有一回,我就像你们听见的这样唱,一个副检察官跟我说:“您的声音真有力量,大人……”说完,他思索了一下,添了一句:“可就是……难听。”(笑,下)
妮娜:我的父亲和他的女人不准我到这儿来。他们说你们全是些行为放荡的人……他们怕我当上演员。可是我自己觉得像只海鸥似的叫这片湖水给吸引着……你已经占据了我的整个心房了。(往四下里望)
特里波列夫:这儿只有咱们两个。
妮娜:我觉得那儿有个人……
特里波列夫: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接吻)
妮娜:这叫什么树呀?
特里波列夫:榆树。
妮娜:它的颜色为什么这么深哪?
特里波列夫:这是晚上啦,一切东西就都显得昏暗了。不要那么早就走吧,我求你。
妮娜:不可能。
特里波列夫:妮娜!我到你们家去怎么样?我要整夜都站在花园里,看着你的窗口。
妮娜:不行。打更的会看见你。还有宝贝,它跟你不太熟,会吠起来的。
特里波列夫:我爱你。
妮娜:嘘……
脚步声。
特里波列夫:那是谁?雅科夫啊,是你吗?
雅科夫:(舞台后)对啦,是我。
特里波列夫:你们都在自己位子上准备着吧。时候到了,月亮上来了吗?
雅科夫:对啦,上来啦。
特里波列夫:你们预备好酒精了吗?还有硫黄呢?那对红眼睛出现的时候,应当有一股硫黄味。(向妮娜)来吧,一切都齐全了。你有点心慌吗?……
妮娜:是的,慌得很。倒不是因为你母亲,我不怕她,可是特里果林在这儿……我在他面前演戏觉得又害怕又难为情……这么一个著名的作家……他年纪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