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尼亚舅舅(第15/18页)
玛里娜·季靡菲耶夫娜,我今天早晨走过村子里的正街,听见那个开杂货店的朝着我喊:“嘿,这个食客!”我心上就那么一酸哪!
玛里娜:不要理那些个,我的朋友,我们吃的都是上帝赐给的饭。就连索尼雅和伊凡·彼特罗维奇也是一样,没有一个人不做事闲待着来着,咱们个个都工作!索尼雅呢?
帖列金:在花园里,还有医生,他们两个人都在找伊凡·彼特罗维奇呢,怕他自寻短见。
玛里娜:他的手枪呢?
帖列金:(小声地)我给藏在地窖子里了。
玛里娜:(带着笑容)真造罪呀!
沃伊尼茨基和阿斯特罗夫由院子上。
沃伊尼茨基:躲开我。(向玛里娜和帖列金)走开,哪怕让我一个人只待一个钟头呢!这样的监视我可受不了。
帖列金:我走,凡尼亚。(用脚尖走出)
玛里娜:就看看这只火鸡啊!又咕咕咕的啦!(拾起毛线,下)
沃伊尼茨基:躲开我!
阿斯特罗夫:那我是再愿意也没有的啦,而且也是我该回去的时候啦,不过我得再跟你说一遍,你要是不把从我那儿拿去的东西还我,我是不回去的。
沃伊尼茨基:我什么东西也没有拿你的。
阿斯特罗夫:我不是跟你说笑话:不要耽误我,我该回去了。
沃伊尼茨基:我什么东西也没有拿你的。
他们坐下。
阿斯特罗夫:真的吗?你听着,我稍微再等一会儿,可是等我非用武力不可的时候可不要怪我。我们可会把你的手脚都捆起来,搜查你的。这我可预先告诉你。
沃伊尼茨基: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停顿。
居然笨到这个地步!两次都没有打中他!这我一辈子也原谅不了我自己!
阿斯特罗夫:你既然这么想玩手枪,那就很可以往自己脑袋里打进一颗子弹去。
沃伊尼茨基:(耸耸肩)这可也真叫奇怪。我刚刚犯的是蓄意杀人罪,可是你们不把我抓起来!你们并不把我交到法院。你们一定是认为我神经有毛病了。(恶意地笑)这么说,我是个疯子了!而他们呢,那些把迟钝、狭隘的灵魂,和冷酷得无耻的心地,藏在一个渊博圣人的学者面具之下的人们,他们却不疯!还有那些嫁给了老头子,然后再公然欺骗自己丈夫的女人们呢,她们也不疯吧?因为我看见了,我看见你是怎么吻她的!
阿斯特罗夫:一点也不错,我是吻了她的!而你呢,你还是那么没出息。(蔑视地把身子打了一个转儿)
沃伊尼茨基:(望着门)不,这个世界居然容我们活在上面,它也就真够疯的了!
阿斯特罗夫:这不就是疯话?
沃伊尼茨基:那你有什么办法呢?我既然是个疯子,就很有权利说疯话。
阿斯特罗夫:老一套的废话!你一点也不疯。你仅仅是古怪。一个老滑稽!我从前也认为所有古怪的人都是病态的,不是常态,可是,我现在却相信,有一点古怪才是人类的正常状态。你和别人也没有两样。
沃伊尼茨基:(两手蒙着脸)我羞愧!你真不知道我有多么羞愧啊!这比什么痛苦都难受啊。(绝望地)这把我的心都压碎啦!(趴在桌子上)怎么办,怎么办哪?
阿斯特罗夫:毫无办法。
沃伊尼茨基:给我点药吃,叫我镇定镇定吧!哎呀,我的上帝呀……我现在四十七岁了,就假定我能活到六十岁,那我还得活十三年。这够多长啊!这漫长的十三年,可叫我怎么往下过呀?没有一点东西来充实我这个生命啊!你明白吗……(狂热地握着阿斯特罗夫的手)你明白吗,我真恨不得能够改一个样子来过我的余年哪!我真恨不得能够在一个温和的清晨,一醒,就觉得自己已经过起一种新生活来了,过去的也都忘了,都化成云烟了啊!(哭)要重新开始一种新生活啊……告诉告诉我,我怎样才能做到呢?……从哪里入手呢?……
阿斯特罗夫:(不耐烦地)算了!还谈什么新生活呢!我们两个人都把自己的生活糟蹋得无可挽救了。
沃伊尼茨基:你这样想吗?
阿斯特罗夫:很肯定。
沃伊尼茨基:随便给我点什么吃吧……(指自己的心)这儿烧得慌。
阿斯特罗夫:(生了气)够了!(口气缓和些)那些活在我们以后一两百年的人们,那些因为我们这样愚蠢地、无味地糟蹋了我们的一生而瞧不起我们的人们,也许会找到能够幸福的方法,至于我们两个人哪……我们却只剩下一个希望了:只有到坟墓里去看些个梦境吧,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还许是很如意的梦呢。(叹了一口气)说的是啊,我的亲爱的,我们这一带,从前只有两个像样的、有教育的人,那就是你和我;然而,也不过是十年的光景,我们就已经一天一天地陷到该死的平庸的生活里边来了。我们已经受到这种生活的腐臭的毒害,我们已经传染上了一般的庸俗。(急速地)可是不要打我的岔了。把从我那儿拿去的东西还给我。
沃伊尼茨基:我什么东西也没有拿你的呀。
阿斯特罗夫:你从我的手提药箱子里拿去了一瓶吗啡。
停顿。
你听着,如果你非要自杀不可,就到森林里去,把自己的脑子打飞了好啦,可是我的吗啡你得还给我。我不愿意招得人家说闲话、乱揣测;别人还许认为是我给你的呢……非得去给你验尸不可,已经就够讨厌的了……你还以为那是一种有趣的行业呀?
索尼雅上。
沃伊尼茨基:别打搅我。
阿斯特罗夫:(向索尼雅)索菲雅·亚历山德罗夫娜,你的舅舅从我的手提药箱里拿去了一瓶吗啡,不肯还给我。告诉他这……简直是糊涂。而且我没有时间耽搁了,我得回去了。
索尼雅:凡尼亚舅舅,你拿过吗啡吗?
停顿。
阿斯特罗夫:他拿了,我有把握这么说。
索尼雅:交出来。你为什么要吓唬我们呢?(温柔地)交出来,凡尼亚舅舅!我的不幸也许不在你以下,然而我并不轻易绝望。我听天由命,再痛苦我也要忍受到我的寿命自己完结的那一天……你也要忍受你的痛苦啊。
停顿。
把吗啡交出来!(吻他的手)我亲爱的舅舅,我最亲爱的舅舅啊,交出来吧!(哭)你的心肠好,你会可怜可怜我们,把吗啡交出来的。忍受着自己的痛苦,听天由命吧!